馮慧貞蹙了蹙眉,審視她一番,喚道:“紅氤。”
紅氤似乎被嚇了一跳,慌忙轉身道:“馮姑姑。”
“東西可送過去了?李尚儀有要帶的話麼?”
紅氤強笑道:“送過去了。李尚儀說太后那邊還漏了幾樣東西,稍後便讓人送過來,讓我去的時候一道帶過去。”
馮慧貞眼神銳利看她,道:“那就好。這些日子長公主那邊你們要精心服侍好,不可疏忽。”
“是。”
與後宮的冷清相比,鬱山上則是一派熱鬧。上一次花會太后一行來去匆匆,又發生落水事件,大家並沒有心情賞玩。這一回再來,蓮花開得正好,滿山青翠,泉水泠泠,沿着山道走一走,陰涼處清風習習,着實是好。
在座的幾位客人,有長寧侯謝夫人、她的三個女兒,還有俞老夫人、俞夫人和她兩個孫媳、一個女兒。
謝芙活潑,謝菡也大方,加上蕭重珊和俞老夫人的孫女俞蘭,幾個小姑娘賞荷採蓮,又指點着宮人撈魚蝦,笑聲叫聲此起披伏。
蕭重嵐因身體弱,被太后囑咐了只能在岸邊遠觀。她便聽話,乖乖留在亭子裡,正好陪着謝家三姐妹中的長姐。
陪着樑太后坐在上首的是劉太妃。
這次避暑,她一道來了,脫了皇宮中的悶氣,又看蕭重珊與幾個小姑娘一塊兒玩耍。她還從沒見女兒笑的這麼自在。女兒心情好,她也由衷鬆了口氣,便覺着自己這一次跟着太后出來是對的。
謝燕喝了一口蜜棗茶,側頭打量坐在自己身邊的蕭重嵐。
她已有五個月身孕,卻因兩個妹妹在她面前極力誇讚華陽長公主,這一次歸寧,正好謝家收到蕭重嵐兩姐妹的帖子,她便忍不住一起來了。
只是見到蕭重嵐,見她容貌絕麗,清豔脫俗,雖是儀態大方,細心體貼,卻身形羸弱,嬌柔文弱,不免有些失望,只面上不好露出來。
蕭重嵐覺察她的目光,轉頭笑了一笑。
二人偶爾說上幾句閒話,指點着遠處幾個妹妹,多數時候皆是沉默。
這麼坐了一會,看妹妹們玩得快活,謝燕想起往事,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姐姐如何嘆氣?”蕭重嵐輕聲問道。
她其實見到謝燕就有許多話想說,偏偏一句也說不得,因而反不敢隨意開口。
而她這一句“姐姐”,比起叫謝菡的時候要自然多了。不爲其他,只因她本來就比謝燕小了半歲,二人自幼相識,性情相投,幾乎形影不離。
後來謝燕出嫁,她則跟着爹爹四方遊歷,與衆多閨中姐妹少了來往。只有與謝燕,還不減聯繫,時常鴻雁傳書,交流心得。她爲謝燕介紹各地風.情,謝燕將她所述用筆描繪出來作爲酬答。
沒想到如今她們以這種方式再見。她看得出謝燕對她並不熱絡,可她什麼也說不得。
謝燕見她突然相問,客氣笑了笑,道:“……不過是想起年少時光,有些感慨。”
她見蕭重嵐笑盈盈看着她,只好多說了一句:“我聽二妹提起,長公主那一句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說得真好,卻不知這於我們女子,不過是奢望罷了……”
就是能實現夢想的那個人,最後也只落得香消玉損。她記得她最惡紅顏薄命那一句,誰知一語成讖。
蕭重嵐微微一笑,道:“姐姐叫我華陽便是。若說奢望,也不盡然。天地自在心中,佛語中不是也有那麼一句話麼:心有多大,這世界便有多大。若是連我等這樣衣食無憂的人都要自憐自艾,那天下衆多女子又該如何?”
謝燕被她這一說,說得愣住了。
蕭重嵐意識到自己又說多了話。自從馮慧貞的話給了她警示,她便知道言語細處極容易路出馬腳,而謝燕又是再熟悉不過的人,她更需多注意些纔好。
蕭重嵐將目光移到了謝燕微微隆起的腹部,轉而一笑,關心道:“奢望不奢望便也罷了,那些事情也不該是姐姐此時要去想的,多想些喜樂的事,對腹中孩兒也好。”
謝燕本被她那一句說得怔住,正欲發問,又聽蕭重嵐說出和衆人如出一轍的話,她知道是好意,卻也不免失落,低頭笑了一笑。
她從得知陳諾被害,當時就大哭了一場。她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也要爲顧謝兩家着想,不說爲陳諾收屍,就是祭奠她,也只能暗中進行。
她爲此愧疚難安,後來突然暈厥,診了脈才知懷了身孕。於是全家都勸她多爲腹中孩兒着想,萬不可心思鬱結。她也不願家人擔心,只得將心事埋下,強顏歡笑。
聽妹妹們說到蕭重嵐,她也有意想結識一下。雖說不是投緣之人,可如此纖弱的人兒,那一句話說得卻也大氣。
謝燕有幾分疑惑,她實在想象不出自小被拘禁在冷宮中的蕭重嵐能夠有這樣的見識。由此說,也難怪蕭珏和洛遲硯會扶助她來對付張榮妃。
可惜自己還是滿懷悵然。畢竟,像蘭陵那樣的女子,這天下,恐怕再也沒有了。
蕭重珊與謝菡謝芙等人玩夠了跑回來,見謝燕與蕭重嵐坐在一處,立刻擁了上來。各自拿着自己手中的蓮花或野菱,笑着說個不停。
蕭重嵐則笑盈盈喚了宮女過來,服侍幾位小姐拭汗擦臉。說起來她在這幾人之中只比蕭重珊和謝芙大一些,卻沉穩周到。
這一趟遊玩很快就到了下午。謝家、俞家紛紛告辭。
蕭重嵐替太后送他們出了行宮。
永樂侯謝家的車馬早就在門外靜靜等候着。
俞老夫人是太后命人備車請來的,也在門口等候
“祖母,娘。”
衆人轉頭,見一個清瘦面容,眉目嚴肅的男子,帶着幾個人走過來。
俞老夫人眼中滿是慈愛笑意,對蕭重嵐解釋道:“是我兩個孫兒來接我們了。”
俞浩然帶着三弟走過來,見陪着祖母和母親的年輕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容顏嬌麗卻氣質不俗,笑容可親,看她衣飾,猜出了她的身份,拱手行禮:“見過長公主。”
蕭重嵐頷首,輕輕道:“俞大人有禮。”她緊緊捏着絹帕,唯恐自己露出異樣之色。
謝燕跟在母親身後出來,見到俞家來人,不由停住想招呼一聲,可俞家兩兄弟目不斜視,對她竟如陌路一般。
謝家是王侯之家,俞謙大人不喜結交,兩家並無什麼來往。她能與他們相識,也是因爲蘭陵而已。而故人已去,他們對自己,這種態度也不奇怪。
她唯有扶着丫鬟的手,默然離開。
俞浩然也不擡頭看蕭重嵐,躬身說了告辭,就扶着俞老夫人要走,蕭重嵐在他身後問道:“聽聞俞大人剛直清廉,心有大志,如今孝期已滿,可有什麼打算?”
俞浩然最不想聽的就是這件事。他本已做好了不得起復的打算,卻不料自祖母和母親去恩隆寺上香回來,就有昔日同僚拜訪,明裡暗裡地打探,道是如今俞老夫人攀上了太后,他也必定能夠時來運轉,青雲直上。
那幾日之後,果真皇帝派了內侍來頒下賞賜,道是嘉獎俞老夫人相夫教子有方,一門忠義之臣。
他滿心厭惡,打定了主意拒不接受官職。這之後一直是閉門謝客,藉故躲了起來。
偏偏他也不好勸阻俞老夫人出門,以免傷了老人的心,只好早些來接她們回去,免得又要動用太后的車馬,惹人眼目。
現在聽蕭重嵐這麼問他,他也索性說開來,轉身長長一揖,道:“回稟公主,小民鄙陋,不善鑽營之道,已絕仕途之望,只求獨善其身。”
他這話說得強硬,不說俞老夫人,俞夫人先嚇了個臉白,急忙叱道:“你胡說什麼!還不快快請長公主恕罪!”
俞浩然也不違逆母親,又躬身道:“俞某不善言辭,只此心已定,請公主恕罪!”
他的妻子也嚇得腿軟,還能保持鎮定,卻不敢上前說話。俞蘭不知出了什麼事,惶惶拉着嫂子衣角也不敢作聲。
俞老夫人似有些絕望,又有些動容,苦笑一聲正要親自請罪。
蕭重嵐卻溫和一笑,道:“俞大人此心,是忠義之心,還是畏死之心?”
俞浩然雖不戀官場,卻也容不得別人嘲笑,面對長公主,只得壓着怒意道:“長公主此言何意?俞某固不能兼濟天下,卻也知道捨身取義之道,何來畏死?”
“俞大人既不怕死,卻又爲何因了區區幾句流言而改變初衷?”蕭重嵐也不客氣,收了笑容,正色直言以對,“俞大人受小人阻撓,不得起復,無法施展抱負,還可說是情有可原。如今聖上知人善用,大人卻消沉避世,還說是獨善其身。敢問俞大人,這善從何來?”
俞浩然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心頭一震,半天做不得聲。
他身後的三弟俞凜然上前攙起俞老夫人,臨走對蕭重嵐笑了一笑,低聲感激道:“多謝長公主。”
他這個大哥,有時候固執的九頭牛都拉不回。他知道他並不是真心想放棄抱負,卻不能忍受別人對他品性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