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重薇說着，拍了拍手，身後僕婦立刻出來一人往外面去，沒得一會帶着二十幾個奴婢小廝過來，分作兩排，整整齊齊低着頭站在堂下。
“姐姐剛從宮中出來，這長公主府上上下下都需要人打理，必定人手不夠，想必姐姐還沒來得及選好，妹妹先送一些人過來，姐姐只管用着。用得好就留下，用不好告訴妹妹，下次再換些來就是。”
蕭重薇說得熱絡。不知情的人看來，她與蕭重嵐在宮中必定是姐妹情深。
蕭重嵐看堂下那些奴婢，模樣周正，眼神靈活，顯然都是經過調.教的。
她笑了笑，道：“多謝妹妹體貼。不過我這府裡，用不着太多人。要用到的人都已經選好了。若是再需要的時候，一定會請妹妹幫忙。”
她這回絕得一點餘地都沒有。
蕭重薇頓了一下，笑道：“姐姐倒還是這樣直率的脾氣。不過這宮外可與宮內不一樣。姐姐若是覺得妹妹挑的人不好，妹妹就只有將他們帶回去了。”
她這一趟來得蹊蹺，走得也蹊蹺。
臨走，恰好謝東陽等人談笑風生，沿着小徑向這邊走來。
蕭重薇轉頭看了一會，回頭對蕭重嵐嫣然一笑：“姐姐這兒可算得上門庭若市。只是，怎麼那位洛太傅竟沒有來道賀麼？”
卻又不等蕭重嵐回答，自顧笑道：“是了，這兒人多，想來洛太傅是覺着不方便吧？”
她這話說的聲音不小不大，身後僕婦還有堂前的奴婢們恰好都聽得清楚。
蕭重嵐一皺眉，道：“妹妹此話可當得一家大婦的言語？洛太傅在陛下身邊輔佐政務，一國之臣，豈可這等玩笑？妹妹知道輕重，仔細禍從口出！”
蕭重薇聽她語帶警告，目光輕飄飄掃過四周衆人，見果然有人因爲蕭重嵐那最後一句話低下了頭，輕輕哼了一聲，不屑一笑，徐徐上車走了。
謝燕等蕭重薇走了，才從後面走上來。方纔她們的言語，她都聽到了。
她擔心地看着蕭重嵐：“這宮外，的確不比宮中。三人成虎，華陽，你要小心。”
蕭重薇說得沒錯。宮中就算有些什麼，區區之地，只要你權柄在手，便能控制得住。而宮外，流言蜚語就不是那麼容易掌握了。
蕭重嵐心中也有些感慨。她以前就是不耐家長裡短，更願意跟着爹遊歷四方。沒想到如今，卻要陷在其中了。
她心裡嘆了一嘆，拉着謝燕的手，道：“過兩日少不得還要麻煩姐姐替我招待客人。”
蕭重嵐搬進了長公主府，今天是她私宴，照例過幾日一些官員夫人什麼的也要來拜訪恭賀一番的。
這事她早早就拜託謝燕。謝燕抿嘴一笑：“交給我好了。”
蕭重嵐這般頭疼的樣子，倒讓她想起當初的蘭陵郡主來。
大家在園中逛累了，又在湖上擺起宴席，聚在一起飲酒。
湖面寬闊，只是空無一物，清風徐來，倒也暢快。有人就提起去年賞蓮舊事。
謝菡笑道：“……我至今還記得華陽說得那一句，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俞凜然嘖嘖兩聲，嘆道：“可惜那一次我沒在場，不曾見識這般風采，還有那位淮南王的臉色。”
蕭玟趕在新年剛過就赴封地，說起來也有他大哥的功勞。那張家子弟，最愛打着蕭玟二皇子的旗號，四處招搖生事。
謝菡嘆氣，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兒，不然我纔不願禁錮在這一片地方，定要打馬走四方，去好好見識一番！”
謝芙嗤一笑，悄悄在蕭重珊耳邊說：“二姐訂了親以後，最愛這般長吁短嘆，我大姐姐說，這是婚前焦慮所致……”
她說是悄悄話，蕭重嵐坐在一旁都聽到了。
蕭重珊聽得臉紅，謝菡更是臉要滴出血來，拉着謝芙耳朵，氣道：“你喝了酒了？胡言亂語什麼！”
衆人只好當做沒聽到，紛紛嚷着：“喝酒喝酒！”
顧凌峰飲了一杯，鼓起勇氣問蕭重嵐：“……長公主也想行萬里路麼？”
蕭重嵐見他問得認真，笑道：“便是華陽想這麼做，既不會騎馬，又體弱多病，只能讀萬卷書解饞罷了！”
“你不會騎我教你就是！”顧凌峰脫口道。
四周就是一靜。
謝東陽看顧凌峰已有醉意，連忙招呼衆人：“來來來，喝酒喝酒！這可是我家去年釀得上好的楊梅酒……”
謝菡也巴不得大家把方纔的事情給忘了，也很配合。到了最後，謝東陽謝菡都喝倒了，謝燕有氣又好笑，吩咐僕人帶他們去休息。
那邊俞凜然一直被大哥管束，也是好久沒有參加過這麼痛快的宴飲，也喝多了。俞蘭沒有辦法，只好吩咐人攙着哥哥，送他到客房去休息。
蕭重姍軟軟靠在蕭重嵐肩膀上，兩頰酡紅。
蕭重嵐喚她起來去歇息，蕭重珊忽而輕輕問道：“……姐姐，方纔，是華寧姐姐來過了麼？”
蕭重嵐一愣，道：“是。”
“我知道她來了，可是……我不想見她，我很怕她……”蕭重珊低低說着，身子軟軟的，手卻緊緊抓着蕭重嵐，“那一次，留歇宮的晚上，我半夜裡被風吹醒了，我看到她……她悄悄站在我窗戶外面……”
蕭重珊彷彿是低低囈語，眼淚慢慢流下來：“她說不許說出去，不然她就讓人害死母親……我，我後來病好了，才知道那一天我佔用了你的馬車，你留在山上差點被山賊給害了。後來又因此病重一直不好……”
蕭重珊語無倫次，不住地說“對不起”，慢慢睡着了。
其實從鬱山回來之後，每次蕭重嵐見到她，都覺得她有心事。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也聽說蕭重珊爲她哭過好幾次，還在菩薩面前爲她祈福。
蕭重嵐嘆了一嘆，招手讓人送她去休息。
回頭看，還有一個顧凌峰趴在桌上。
蕭重嵐搖了搖頭。正要叫人過來擡他，顧凌峰動了動，自己慢慢坐起來，眼神清明。
蕭重嵐記起來，他的酒量可不小。
她不想戳穿他，便笑道：“顧將軍可還好？要不要去歇息一會？我去叫人……”
“不必了。”顧凌峰止住她，靜靜道，“我想問長公主幾句話，還請長公主賜教。”
他都這幅架勢了，蕭重嵐知道他不達目的不罷休，便對着紅氤擺了擺手，讓她退下，緩緩坐下。
顧凌峰眼中還有血絲，可目光亮的嚇人，他問道：“長公主如何知道顧某不喜食甜？”
蕭重嵐心中一頓。
“……曾經，長公主在御書房爲顧某備了一碗薑茶，與平常薑茶不同，並未放蜜。那一次我就奇怪，只以爲是巧合。可是今日我來，長公主備的飲食羹湯，都是精心區分開來。”
顧凌峰指了指桌案。他面前的碟盞，食物的確有些不同。
蕭重嵐微微一笑，道：“顧將軍誤會了。只因太醫囑咐我，甜食易生滋膩，故而平常茶湯我都不愛放蜜。至於今日宴席，是我仔細問過，打聽諸位飲食喜好才準備的。”
“原來如此……”顧凌峰眼中劃過一絲失望。
蕭重嵐便要起身，顧凌峰卻又問道：“長公主可知道蘭陵郡主？”
他問的突兀，蕭重嵐聽着心裡一顫。
顧凌峰見她僵住，道：“你必是聽過的對不對？不必怕，那些流言都是假的，說她參與謀逆，性情粗暴……那些都不是真的！”
蕭重嵐不曾轉頭，卻聽得出他聲音忽然和緩溫柔下來。
“她是……她是天底下最不一樣的女子，最好，最好，無人能比得上她……”他似乎找不到什麼詞來形容，只能重複着。
蕭重嵐轉頭，見他笑得苦澀，眼淚緩緩滑下臉頰。
“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前這是他最愛說的一句，說話時笑得恣意飛揚。
蕭重嵐從未見過他這般痛苦的神色。
她復又坐下，靜靜聽他說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往事，然而，這也是第一次，她親耳聽他當面這般稱讚自己。自己在他心中這般重要，與衆不同。
她知道孃的意思。她沒有不願意，也沒有特別的歡喜。她與顧凌峰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妹，本就是親人一樣，她以爲沒有什麼不同。
那個時候，她更多的心思，放在爹向她展現的那個天地裡。高山，草原，海洋，荒漠。她真想看個遍。
面對着痛苦自責的顧凌峰，她忽而覺着，其實是自己虧欠了他，這樣一番珍貴情意。除了爹，這世上再沒有哪個男子，會如此包容，欣賞她。
顧凌峰說累了，停下來。
“顧公子是以爲自己對不起她，所以一直不能釋懷麼？”蕭重嵐打破了沉默。
顧凌峰怔了一怔，苦笑道：“是。我對不起她，我知道她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
“那麼，想必這位蘭陵郡主並沒有顧公子說的那麼好。”蕭重嵐語調淡漠。
顧凌峰眼神一利，看向正襟危坐的蕭重嵐，又黯然下來，道：“不，不是，你不明白……”
“我確實不明白，若她如你所言那般好，爲何會不肯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