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宅。
將車停在門外,古德和顧流光合力將那人沉重的身軀弄下了車,又攙扶着來到了緊閉的大門前。
顧流光擡手按了按門鈴,可等了許久,都沒有人前來應門。
他皺起眉,又用力而急促的按了按。
門裡一片死寂,像是根本就沒有人的樣子。
顧流光別無他法,只能在晏東霆身上找出鑰匙,打開了那扇大門。
進門時,顧流光深感命運的無奈,在心內默默嘆息一聲。
他又一次踏入了這個地方。
屋裡的擺設依然還是那個樣子,牆上還掛着他的那把破吉他,電視旁邊甚至還放着他常用的杯子。唯一不見的,是晏東霆原本僱請來照顧起居的阿姨。
看着屋內熟悉的擺設,顧流光也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只是低頭和古德一起,把那個人轉移到臥室的那張大牀上。
給那個人脫下外套時,顧流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對一旁的古德說道:“你出去吧。”
古德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體貼的給他帶上了門。
古德離開後,顧流光才跪在那個人身側,給他脫下身上帶着寒氣的衣物。
期間他也曾醒來過一次,配合着顧流光的動作,把外套和針織衫都脫下後,便又無力的倒在牀上不省人事。
扯過被子蓋在他身上,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顧流光悶聲罵了一句:“神經病。”誰要你在雪裡站一夜了,誰要你又去做這些事了,如果我真的打定主意要扔了那些東西,你是不是要在那裡站一輩子啊?
握了握拳頭,顧流光扭頭走出了門外。
門外,古德靠在牆上等待着,見他出來,低聲問:“真的不打算送他去醫院?”
顧流光關上門,道:“他說不去,就不去。”
“那他的病怎麼辦?”
“家裡總有藥。”顧流光嘆了一聲,朝客廳尋去。古德跟在他身後,又問:“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顧流光:“你問。”
“他爲什麼這麼抗拒醫院?”古德奇怪的問道,“唐謙也說他以前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就會吐,這是爲什麼?”
顧流光停下腳步,沉默了一下,才啞聲道:“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是個試管嬰兒,大概,是害怕看到那些儀器再用在他的身上吧。”
古德愣了一下:“他什麼時候說過的?”
“很久很久以前。”顧流光擡起手遮住眼,“爲了安慰我說的,我當時信了。後來出了那些事後,我就以爲那是他故意接近我編的謊話。”
古德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
“其實當年他爲了救我,被酒瓶砸得滿臉是血,那個時候,也是說什麼都不肯上醫院,隨便找了個地方就處理了,直到現在頭上到還有一道淺淺的疤痕。”顧流光看着牆上的吉他,眼睛裡有着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自責和懷念。
原來還有過這麼一段往事啊。古德心道。
顧流光回過神來,說道:“我去找藥,你幫我到冰箱弄點冰,給他敷上。”
“好。”古德點頭,轉身去了廚房。
顧流光在客廳裡四處找了找,都找不到藥箱。皺起眉,他記得藥箱放在茶几下的,哪兒去了?客廳裡找不着,他又依次到其他房間找了找,最後,終於纔在書房最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了藥箱。
顧流光鬆了一口氣,將藥箱拿了出來,卻將放在藥箱旁邊的東西給碰倒了。
那是個白色的藥瓶,並沒有放在藥箱裡,說明時常被人拿出來服用。
顧流光將它拿到手中看了看,發現那是他抑鬱時曾經服用過的一瓶安眠藥。
他愣了愣。晏東霆把它放在外面是什麼意思?他將瓶蓋扭開,發現裡面已經空了。握着藥瓶的手頓時就是一顫。
什麼時候,晏東霆也需要服用安眠藥了?
心情複雜的將藥瓶放回抽屜裡,他提着藥箱站了起來,剛要離開那張龐大的書桌,卻又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桌上安靜的放着兩本合同。最上面的那份很嶄新,封面的邊角有些上翹,說明有人時常翻閱它。合同的旁邊,還放着一個四四方方,精緻漂亮的小錦盒。
他繞到桌前,翻開了最上面的合同,那正是他以“古德”之名簽下的那份。而壓在下面的那一本,是屬於“顧流光”的。
合上合同,他又將目光移向一旁的那個錦盒。
這是什麼?
他伸出手去,將它拿了起來,按下了上面的開關。
盒蓋彈開,隨即露出了裝在裡面的東西,兩枚銀白色的戒指。
鬼使神差的,他將戒指取了出來,舉到眼前看了看。
銀色的光芒在眼前閃動,藉着窗外透出的光,他看到戒指內壁刻着一段字樣。
——Y&G。
他的手瞬時像是被什麼給東西給刺到,戒指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不知道滾到了哪個角落裡。
他愣了幾秒,瘋了似的蹲下來在地上仔細翻找着,然而他把所有角落都找遍了,都沒有再看到那枚戒指。
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他懊惱的錘了一下地板。
“叩叩。”書房的門被人敲了敲,古德探身進來,道:“藥箱找到了嗎?”
顧流光深呼吸一口氣,直起身來,拿起藥箱面色難看的走了出去。
等處理完這些事,再來找吧。
“我已經用東西裹着冰給他敷上了。”古德對顧流光道。
顧流光應了一聲,道:“去幫我倒些水來。”
“哎。”古德應道,轉身去弄了水。
回到主臥,顧流光將藥箱放在桌上,從裡面找出退燒藥,看了看,還好沒過期,不由鬆了一口氣。等古德把熱水拿來後,他將藥兌了水,推了推那個閉着眼的人,道:“醒醒,吃藥了。”
推了喊了半天,那個人才茫然的睜開眼。
古德幫忙把他扶了起來,顧流光將杯子遞到他嘴邊,道:“張嘴。”
那人睫毛顫了顫,遲疑的朝顧流光看過來。看了一會兒,他忽然露出了一個像是在笑的表情。
“笑什麼,吃藥!”顧流光怒道。
那人垂下眼,張開了嘴,就着顧流光的動作,將藥全都喝了進去。喝完後,他嗆了一下,用力地咳了兩聲。聽着那嘶啞的聲音,古德竟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喝完了藥,又給那人換了一次額頭上的冰塊,看着他沉沉睡去,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疲憊的在牀邊坐了下來,顧流光輕輕揉着痠痛的腿,對古德道:“你先回去吧。”
“不了,在這裡陪着你吧。”古德愣了一下,說道。
“回去吧,你一夜沒睡了,別到最後連你也病了。”顧流光道。
“那你呢?”古德擔憂的問道。
顧流光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現在這個樣子,能做些什麼?”
視線在晏東霆毫無生氣的臉停留了一會兒,古德說道:“也好,我剛纔去冰箱找冰塊的時候,發現冰箱裡的東西都壞掉了,正好一會兒給你們帶點新的食材過來。”
顧流光說:“謝謝你,辛苦了。”
“流光……”古德看着顧流光,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
古德臉上的表情忽然認真起來:“我出院那天,晏總給我設了個接風宴,宴會上來了很多大導演,大製作人,我還碰到了《1/2病毒》的那個導演。”
“楚宥?”顧流光道。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過的話嗎?我說過,我要替你好好的演好‘顧流光’的角色,讓從前那些看低你的人對你刮目相看。”古德點了點頭,“宴會上,楚宥跟我說,他正在籌備一部新電影,他打算用這部電影衝擊金熊獎,還說覺得我的外形條件和電影的男主角很相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顧流光沉默的看着他。
“然而,楚宥又說,這部電影的貫穿始終的主題就是愛情,他說我不懂那是什麼東西,也不確定我是否能夠勝任。”古德說道,“的確,如他所說,對於如何做好一個演員我還很陌生。我想等你回來教教我該如何做,我想拿出作品給他看一看,我也想和你一起再次站上領獎臺,向世人證明——不論是從前的‘顧流光’還是現在的‘顧流光’,都是最棒的。”
顧流光心頭一震,張嘴想說點什麼,然而不等他做出回答,古德就轉身打開了門,笑道:“我走了,你也好好休息。”
顧流光頓了頓,臉色複雜的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沉重的鐵門在身後合上,古德低下頭看了看地面上凌亂的雪腳印,終於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古德走後,顧流光坐在牀邊,他低頭看着那個熟睡中卻還依然緊皺着眉頭的人,心裡酸澀無比。
楚宥曾經對他說過的那番話,他到現在還記得。
當初,在拿下白樺獎上最佳男主角獎之後,楚宥也曾對他說過:
【如果不是因爲晏,這部戲我不可能會找你當男主角,我根本沒有辦法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人類應有的感情,如果你再不做出改變,這輩子也就只能停止在這裡了。】
當時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第一句上,壓根就沒有去想楚宥指的改變是什麼。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得到了很多不同的溫暖,開始漸漸的收起了自己的防備,學會了相信,學會了面對,學會了責任。
他想,這樣的他算是已經改變了嗎?
當初他選擇再次簽下那份合同時,心中想着的只是滿足納納的願望,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將來到底該用什麼樣的姿態再次回到演藝圈,又會獲得什麼樣的成就。他並不是那麼有自信的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但他的確也有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他想被肯定。
他想肯定自己是有資格擁有這一切的人,包括名譽,包括粉絲,包括朋友,也包括……
嘆息一聲,他摸了摸牀上那個人的臉頰。皮膚依舊滾燙,但已經比之前好多了。
他垂下眼,注視着那張蒼白的臉。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人如此狼狽的樣子。在他的記憶裡,他們的角色總是調換過來的。每一次都是這個人坐在牀邊,沉默的看着痛苦折磨的他。那個時候,這個人都在想些什麼?愧疚?後悔?自責?還是不屑,不屑他如此的不堪一擊?
是啊,他纔不像他,被砸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也依然挺直着身軀,被自己反覆用激烈的言語刺激時也像個沒事人一樣,固執的不肯放手,他永遠都那麼的強大,彷彿沒有什麼能夠傷害到他,從初見時就是如此。
然而,如今卻要因爲那個女人的關係,變得一無所有麼?
耳邊彷彿又響起唐謙昨天說過的話:
——讓他一無所有,你又能得到什麼呢?
疲憊的睡過去之前,顧流光想:
算了,他這一生,再差再苦的日子都過過,再難熬,再痛苦的事都經歷過,二十幾年都這樣過來了,接下去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他是該學一學那些總是笑着的人,勇敢的對自己、對別人說“沒關係,會好的”。
等這個人病好了,就把那個東西交給他吧。如果唐謙查出來照片不是他拍的,那當然是最好的。可如果是……如果是他找人拍的,那麼,他也認了。
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