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回到住處時, 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修斯頓扶她下了馬車,一直跟着到了房間裡。
她能隱約感覺到修斯頓的情緒不太穩定,他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她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坐在沙發上之後, 修斯頓的手離開了她, 她這纔出聲:“將軍?”
“我在。”他連忙蹲下, 握住她的手, 擡頭看着她雙眼,儘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別擔心。”
其實他已經六神無主,但他不想讓特蕾西見到自己慌亂的一面。
“身上的傷還疼嗎?”他刻意將聲音壓低, 掩飾語氣中的不安。
特蕾西摔下來的時候碰傷了不少地方,好在都是皮外傷, 在醫院已經簡單處理過。
“不疼了。”她說, “已經很晚了, 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來看我。”
修斯頓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我今晚想留下來。”
特蕾西怔了怔, 還沒答話,聽見阿爾納在門外對她說:“熱水準備好了,小姐,宵夜再過一會兒就好。”
她點點頭,又微微低下頭, 說:“將軍, 你起來。”
修斯頓依言起身, 坐在她旁邊。
“我先過去, 你在這兒等我, 順便吃點東西。”特蕾西說着站了起來。
他猶豫了一下才鬆手:“小心些。”
“放心,有侍女照顧我。”特蕾西稍稍點頭, 在阿爾納的攙扶下走出了房間。
他們離開後,修斯頓獨自一人呆坐許久,侍從送來了宵夜,他也沒心情去碰。大約過了十幾分鍾,諾伊斯走了進來。
“事情我都跟阿爾納交代好了,何況還有維諾,你不用太擔心。”他說,“一會兒和她道個別,我們就走吧,別影響她休息。”
“我要留下來。”修斯頓閉着眼睛,低頭按了按眉心,神色顯得十分痛苦。
諾伊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冷靜地說:“聽我的話,今晚我們先走。”
他這種嚴肅的語氣令修斯頓稍微愣了一下。
諾伊斯等他擡起頭來,才說:“你知道你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嗎?”
“我……”
“她雖然看不見,卻察覺得到。”他說,“你別看她這樣,她心裡也很害怕。你的情緒會感染她,留下來反而不好。”
修斯頓竟沒辦法反駁。
“回去好好休息。”諾伊斯說,“明天我們再過來。”
——
最終,修斯頓遵從了諾伊斯的主張,和特蕾西道別之後,坐馬車回了府邸。
等一切收拾停當躺在牀上時,已經凌晨三點了。
這一夜,他沒能睡着。
關於特蕾西失明的原因,諾伊斯用一句“尚未查明”敷衍了過去。但他和醫生在急診室聊了那麼久,不可能什麼結論都沒有,他只是礙於某些原因沒有說出來而已。
修斯頓很清楚,特蕾西忽然失去光感絕不是由外傷引起的,她的頭部沒有受到任何損害,自身病變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所以,他立即想到了毒/藥。
宮廷舞會上的酒水和食物都擺在桌上供人自取,很難對特定的目標下毒,何況,從舞會開始到結束,特蕾西吃過些什麼東西,他大概都有印象。
將整個過程翻來覆去地回憶幾遍,他幾乎可以確定,是他拿給特蕾西的那杯酒出了問題。
雖然酒水是他自己倒的,但中途經過了侍者的手,侍者重新爲他斟酒時,用身體擋住了酒杯,而他沒有特別去注意對方的動作。現在想來,那是唯一的下毒機會。
但是……
他躺在黑暗中,反反覆覆地思考這件事。
在外人看來,那杯酒原本應該是他自己喝的。
投毒者的目標是他,不是特蕾西。
而他把有毒的紅酒遞給了特蕾西,親眼看着她喝了下去。
……
快天亮時,修斯頓慢慢從牀上坐起,感到手腳冰涼。他體會到一種從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甚至比兩年前聽聞特蕾西死亡時還要深重。
他是完全無意的,卻釀成了災禍,使得他最不願見到的事情發生了——特蕾西代替他承受了失明的痛苦。
凌晨時候雨本來已經停了,現在又下了起來,越下越大。
他緩緩擡頭,看着漆黑的窗外,神色一片陰沉。
——
上午七點左右,修斯頓撐着黑色的雨傘,站在帕爾默宅邸的鐵柵門之前。
雨下得很大,噼裡啪啦的聲響就像是無數的石子砸在傘面上。
鐵門緊閉,他沒能找到替他通報的人,之所以等在這裡而沒有直接進去,是因爲宅邸門前還停着一輛馬車。
克羅尼的馬車。
修斯頓料定他不可能長時間將馬車扔在雨中,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片刻後,果然看見他和侍從打着傘出來。
這種大雨天氣,撐傘根本不頂用,克羅尼身上披着防水的斗篷,斗篷表面溼了大半。
“來找英諾森嗎?”克羅尼出了鐵柵門,停在他面前,說話的聲音混雜在雨聲中,有些分辨不清。
他點頭。
“他不會見你的。”克羅尼說,“你現在找他也沒用,先上車吧,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修斯頓上了他的馬車,車子向盧浮宮的方向駛去。
“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下得這麼誇張。”克羅尼摘下斗篷,讓侍從放在防水的袋子裡,雨聲擊打在馬車頂上的動靜不小,但車中還是比外面靜謐許多。
他隔着緊閉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說:“今天一早諾伊斯遣人送信給我,昨天夜裡的事,我都知道了。”
修斯頓沒說話。
“你應該猜得到,這不是英諾森想要的結果。”克羅尼說,“所以我說你先不要見他,他現在精神有些恍惚,見了面也說不出什麼來。”
他說着,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這個你收好,特蕾西昨天誤服的秘藥就是按它配製的,諾伊斯拿着有用,到時候你交給他吧。”
“英諾森給你的?”
“是,他倒很乾脆就給我了,可惜他也找不到解藥。”克羅尼再度望向窗外。
修斯頓將其收在不會被雨水沾溼的地方,繼續沉默。
“我過段時間再去找特蕾西。”克羅尼說,“等她緩過來一些。”
他沉默。
“你……”克羅尼看了他一眼,“很不好受?”
修斯頓聽着雨聲,神色淡淡的,憤怒被壓抑在他冷漠的面具之下,他的氣質顯出幾分可怖。
“想殺了他?”克羅尼問,“還是自責?”
“讓我怎樣都可以。”他的話音很平靜,深藍色的瞳眸中卻隱約透出一種激烈的情感,“讓我承受什麼痛苦都無所謂,我只是不想……”
他微微哽住。克羅尼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下文,便垂下目光,半晌才說:“冷靜一點。”
“我沒辦法冷靜。”
“你也會有沒辦法冷靜的時候?”他低聲說,“你不能這樣,明白嗎?”
修斯頓的神色仍然淡漠,像是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特蕾西還沒死呢。”克羅尼瞥向他,冷冷地說,“我們只談最糟糕的情況,就算她的眼睛治不好,就算她一輩子都失明,那又怎樣?你就放下她不管了嗎?”
他極少以這種語氣向人質問,修斯頓稍稍受了些震動,擡起深沉的雙眼看向他。
“你不光要保護她這個人。”在光線昏暗的車廂中,克羅尼的目光灼灼發亮,緊盯着他:“更要保護她的靈魂,你明白嗎?”
有那麼片刻,修斯頓覺得外面的雨聲更大了,而車內安靜得詭異。
他一瞬間省悟到了什麼。
“你在戰場上是個很可靠的人。”克羅尼低聲說,“現在,在精神上,你也必須成爲一個可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