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尼將親衛留在宅邸門外, 獨自進入會客的房間，茶几上已經備好了溫熱的果茶。
他在沙發上坐下，英諾森看着他問：“諾伊斯的真正身份, 你早就知道了對嗎？”
“你也很早就發覺了吧？”
“我是從去年舞會那時纔開始疑心的, 之前我絲毫沒有察覺。”他笑了笑, “二十年前, 我曾多方打聽過他最後的下場, 知道他的屍體最終被送去了火葬場，我怎麼也想不到他能活下來……何況，他的相貌連一點從前的影子都沒有。”
克羅尼微笑：“若是你只害了他一人也就罷了。你間接導致了奧爾菲娜的死, 你知道他對你的仇恨有多熾烈嗎？”
“我知道。”英諾森的神色冷下來。
他不敢說自己瞭解布萊德，但是他了解諾伊斯。當年特蕾西和他一起成立毒/藥學會, 幾年之間過從甚密, 英諾森十分在意, 暗中調查了他的過往，並且在每次見面時都會着意觀察他。
此人表面圓滑, 實則冷淡，心思難測，絕非良善之輩。而且他的真正想法從不會宣之於口，法庭對峙之時，奧爾菲娜的名字他只在一開始提過一次, 貌似漫不經心。但英諾森看得出, 只有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 他眼中的情緒纔是最複雜而洶涌的。
這是他不能觸碰的軟肋和逆鱗。
“你又是怎麼得知了他的身份？”英諾森問。
“說來話長, 我在尋找特蕾西的過程中認識了他。”克羅尼說, “我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個孿生妹妹，死在二十年前的大火裡, 屍體卻憑空消失。我做過各種假設，有過各種猜測，都是些不着邊際的想象。直到十六歲那年，我真正開始調查這件事。”
“皇宮中有各類案卷可供查閱，我先調查了1873、1874這兩年在孤兒院登記的孩子和巴黎各戶人家收養的小孩，他們的照片我全都看了，沒有一個人像是我的妹妹。於是我換了種思路，將目光轉向貴族，當年的宮廷舞會原本就是向貴族開放的，而且貴族完全有能力僞造一個孩子的身世。”
英諾森猜測道：“於是你找出當年參加舞會的賓客名單，一個一個篩查過去？”
“沒錯。”克羅尼說，“賓客一共不足百人，在這些人家中，與我年齡相近的孩子少之又少，我很快將調查範圍縮小到了十人以內，隨後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鎖定了特蕾西。因爲她跟我實在太像了，只要看一眼她的照片，我就能確認她的身份。唯一令我不敢相信的是，我的妹妹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生活了十幾年，我卻從未察覺，甚至沒有見過她。”
“而當我發現她的身份時，一切已經晚了。”
英諾森避開他的目光。
“我的調查經歷了很多曲折，最終發現真相，是在1890年，特蕾西被宣佈死亡之後。”他說，“當時我幾近絕望，心想若是我的調查再快上那麼一點，或許我就可以救她，不至於讓她病死。”
英諾森：“但她沒有死。”
“是的，很幸運。”克羅尼接着說，“你是參加過1873年舞會的賓客之一，是我懷疑的對象，所以即使你和特蕾西關係緊密，我也沒有去找你。我最先找到的，是她的朋友諾伊斯。”
英諾森擡起眼：“你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對，他得知我的身份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信任我，我們的聯繫持續了將近半年，他才告訴我真相。”他說，“無論是他的經歷和目的，還是特蕾西當時的下落，他都說了出來。”
英諾森苦笑：“他認爲你是個完美的盟友。”
“沒錯，至少我不會出賣他。他與特蕾西有着相同的目的，而我一定會站在他們這一邊。”克羅尼說。
“那我呢？只不過是被你利用了？”
“不是的。”克羅尼鎮定地說，“當初你發覺我的調查對你不利，主動來向我投誠，道出二十年前的真相，請求我的寬恕，而我答應了你，我是真心實意的。”
“因爲我不得不承認，是你從火海里救出了特蕾西，這份恩情我不能無視。況且，當時你承諾的事基本都做到了，你沒有徹底背叛我，我也不打算落井下石。”
“但你也不會幫我。”英諾森說。
克羅尼垂眸笑了一下：“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助，你很容易就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只要我所代表的皇室寬恕了你，你就是自由之身。”
“軟禁特蕾西的過失，也一筆勾銷？”
“只要她安然無恙，我絕不會主動找你的麻煩。”克羅尼說，“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夠離開巴黎，別再讓特蕾西和諾伊斯看見你。”
“這也正合我意。”他說，“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起初我認識你時，你似乎對維諾頗有惡感，爲什麼現在卻改變了？”
“不是惡感。當初我根本不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只不過覺得他非但不能保護自己，還將特蕾西牽扯進去，連累她漂泊異國他鄉，數度遭遇險境，這讓我不太愉快。”克羅尼說，“而你雖然陰險狡詐、道德淪喪，卻對我承諾過一定會保護她，我也相信你能做到。我將你們兩人做了一番比較，一時竟難以抉擇。”
“現在呢？在殿下你的心裡，他已經勝過了我？”
“你犯的錯誤實在太多了。”克羅尼神色冷淡，“在宮廷舞會的酒水裡下毒，誣陷特蕾西爲兇殺犯甚至將她帶走軟禁……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所以我可以原諒你，卻絕不可能再信任你。”
“何況，我們梅斯菲爾德家族的子孫都是展翅的雄鷹，不是華麗殿堂裡的金絲雀。我總想把妹妹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這種想法未免太幼稚了。她選擇孤身離開巴黎去拯救維諾，對此我有什麼資格置喙？好在維諾並沒有辜負她。”
英諾森低聲嘀咕了一句：“毒蛇果然敵不過鷹隼。”
“你我之間恩怨兩清，你對維諾或者諾伊斯做過什麼都與我無關。”克羅尼說，“但若是特蕾西來拜託我，此事就另當別論了。所以，你最好儘快動身離開。”
英諾森低笑：“放心好了，就算她想做什麼，也一定不會通過你。”
克羅尼面無表情地起身：“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英諾森看着他單薄的背影，忽然說：“殿下，我有一句不中聽的忠告，也算報答你對我的寬恕。”
“什麼？”
“慧極必傷。”他露出殘忍的微笑，“你年紀輕輕就這樣聰明，恐怕壽數不能久長。”
克羅尼回頭淡淡笑了笑：“多謝你的忠告。”
——
克羅尼走出帕爾默宅，在自己馬車旁邊看見一匹鞍轡華麗的白馬，他目光流轉，果然看到維諾正靠在路邊和皇室親衛說話，一見到他就立刻走了過來。
“我現在能進去找他嗎？”維諾問。
“你不回去見特蕾西，來找他做什麼？”克羅尼笑了笑。
“我只想跟他談談。”維諾說，“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他跟你說什麼了？”
克羅尼搖了搖頭：“我沒事。你最好別去見他，先回家，我也回盧浮宮了。”
維諾端詳他片刻，說：“無論他說了什麼，你就當是放屁，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他慣會用言辭刺傷別人。你這麼聰明，應該不至於受他蠱惑吧？”
“真是囉嗦。”克羅尼嘆了口氣，“用詞能不能文雅一點？”
維諾笑着後撤一步：“算了，我也不是非見他不可。”
克羅尼轉身上車，坐定後打開車窗，看見維諾已經騎上了那匹白馬。
“如果英諾森逃走，你會去追嗎？”他問。
“當然。”維諾說，“我受的苦難和諾伊斯相比不值一提，但我必須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打算怎麼做呢？”
“追查他的下落到天涯海角，如果法律懲治不了他，我就自己動手。”維諾輕夾馬腹，向前進了些許，眼神變得冰涼，“給我，也給諾伊斯一個交代。”
“你的回答跟我想的一樣。”克羅尼輕笑，“但很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
維諾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我們自己復仇，本來也用不着殿下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