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下雪際,飄飄揚揚的大雪中,一隊遠方來的客人帶着三分孤寂,沉默的在棧道上艱難前行。
當先一騎,手執符節,而他的身後,漢字大旗在北風的吹刮下,嗚咽亂響。
這是晉陽來的使者,大秦立國三年整,第一次通使。
使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雖是文士,卻有武將之風,頂風策馬而行,只是這麼大的雪,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雪這麼大,會封路否?”
在前領路的嚮導見問,回頭笑道:“貴使請放心,馬上就到綿州境了,進了城,歇一晚,明早建議貴使改乘車,可以一路穩穩當當的睡到益州。”
“哦。”
聽說雪不礙事,使者放下心來,拉了拉領間毛領,將使節換到左手,右手則湊到嘴邊,用力的呵了幾口熱氣。
正行間,前方遠處蹄聲如雷,一會兒功夫,一隊玄色騎兵如風般的馳到,於一箭之距停下,一騎越衆而出,於馬上抱拳行禮:“大秦虎衛第七營第三旅旅正潘青羊,奉命迎接貴使。”
“大漢使者李弼見過潘將軍,有勞了。”
“大使請。”
潘青羊一聲呼嘯,身後騎兵立分兩隊,一隊前導,一隊側立道左,以爲殿後,那前導馬隊待隊伍成後,各自俯下身去,在馬脖子上懸掛纓鈴,頓時,丁當響鈴一路,於這沉悶的風雪中透出清新的喜悅。
李弼的心情也跟着輕快了起來,跨州相迎,這西秦給出的面子夠大了,看來,使命能成。
他職官內苑使,乃漢皇劉鈞親信之一,這次身負的使命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一是建交,二是金銀兌換。
建交易,兌換難。
北漢窮,窮到宰相的俸祿只有一百貫,節度使只有三十貫,比中原的縣令還不如。而民力更是不堪,大批百姓逃亡,屢禁難絕,不得不組建捉生軍,至宋境俘民以耕。
好在志氣也能感動上蒼,天降祥瑞,於柏谷探挖出儲量頗豐的銀礦來,鑿山取礦,烹銀以輸,勉強能維持國用,向遼奉貢的歲銀大都從此出。
可無銅,百姓依然無錢可用。
憋熬多年,也終於到了快熬不下去的地步了,這才迫不得已,千里出使,欲問西秦兌錢。
風雪大,不好交談,李弼只好一路想着心思,沉默前進,傍晚時分,使團進了綿州城,一進城門,地面結實平整到令他不敢置信,黑黝黝的以爲堅冰。
“大使只管策馬,這是水泥路,最爲平整不過。”
“水泥路?”
“正是水泥路,我大秦皇帝陛下夜夢神人而授之秘技,能化石成灰,混沙添水則凝,幹後堅比硬石,如今,從綿州到益州,這一路上,皆是如此平整,乘坐馬車,再不用怕顛簸,任馬車如何急馳,我自悠悠然的安坐如處雲端。”
李弼大爲驚奇,可惜又是風雪又是日暮,看不分明,只好按耐下性子,淡然的入駐館驛。次日起牀,推窗一看,大雪已止,天色放晴,正好行路,驛館很細心的爲其準備了一輛輕便的馬車,說此去益州,若不坐一回馬車,可就虧大了。
李弼謝了,見那馬車與中原大爲不同,骨架皆爲鐵藝,只車廂板爲桐木拼成,看上去十分輕便,拉車的馬只有一匹,樣子雖然神俊,但個子比起自個的坐騎來,卻是矮了不少。
李弼心想,就這馬,能跑快否?
然而,一出城,這川馬跑起小碎步來,又快又穩,李弼貪看風景,但見道路水潤青烏,平整如鏡,筆直的通向遠方,道路兩邊才植下的杉木不過半人高,枝葉上堆着積雪,一蓬蓬的煞是好看。
再看遠,田野裡白茫茫的一片,起伏的青山上,則是青白輝映,有云霧縹渺,和村落裡梟梟升起的炊煙融爲一體,宛若仙境,時有一兩聲雞鳴犬吠聲傳來,更添寧靜。
晉陽要是也能如此安寧祥和就好了。
他輕嘆一口氣,放下窗簾,想了想又掀開了車簾,“勞駕,這位上差,這路雖然平整,可某看你這馬力也就一般,緣何馬車行的如此平穩快捷?”
“啊喲,可不敢當上差之稱,某隻是養家餬口的車伕而已,不過這號衣是統一派發的,一百二十文呢,得到衙門裡試過了把式技藝,過關了纔有的穿。”
車轅上安坐的車伕扭過頭來,七分得意,三分諂笑,答道:“不過上使真好眼力,某這牲口,腳力真的一般,不過是貪它碎步平穩而已,你看它跑的歡,是因爲它沒承多少力,這路平整如鏡不說,這車還裝有法寶,能不省力麼。”
“法寶?”
車伕把長鞭攏在懷裡,空出雙手比劃道:“滾珠盤,這車軸上裝了那滾珠盤後,嘿嘿,小老兒拉着這車,都能跑的跟馬一樣快。小老兒運氣好,有幸選中駕這新車,上使也運氣好,這車出來還不到半個月,滿天下也就只有十九輛。”
“十九輛?”
“是呢,這滾珠盤纔出來,精貴着呢,得用黃油潤着,眼下還只能載人,聽說以後能承萬均之重,嘖嘖,那就了不得了。我大秦陛下真的是英明神武,都能把三頭六臂的哪吒腳下的風火輪化爲己用,真的了不起。”
“滾珠盤,風火輪?”
“上差不知封神榜麼?啊呀,那你得去茶館裡好生聽上幾回,對了,大使你是識字的,直接買一本封神榜讀了,就知道了。”
“……”
李弼就有些沮喪,謝了車伕,放下車簾,光線頓時暗了下來,晉陽就好比這車廂,關鎖在籠子裡,資訊不暢到與外界都脫節了,眼前這車伕,紅光滿面的,油水比起殿值的大漢將軍還紅潤。
唉!
益州城到了,沒有意料中的鴻臚寺官員迎接,反而在接官亭處見到了一位眼熟的身影。
“恕軒?”
“弼時!”
李弼看到那人大步流星的迎上來,腦中一陣恍惚,眼前這一位紅光滿面,意氣風發,真是當年晉陽城中愁眉苦臉憤世嫉俗的周學敏麼?
“弼時,好久不見。”
“真是恕軒?你,你何時來的益州,不是說你遁入空門了麼。”
“與跳出三界外差不多了,來到益州,等若新生,來來來,先飲三杯,暖了肚子,我們再進城把酒細聊,某與陛下說好了,你這一行不過二十來人,就別住館驛了,都住某家裡去。”
“你家?某來益州,可是公差。”
周學敏大笑,把着他的手臂道:“我大秦陛下都欣然頜首,你又何懼逾矩,三年了,第一次見到晉陽故人,總得先讓某歡喜了顯擺了再說。”
“……”
接風酒喝完,進了城,一行人沿着平坦的水泥路七拐八繞的,終於在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來,李弼一看那門臉,這才長嘆一口氣,道:“你果然是有資格顯擺的,就這宅子,比左相郭府還氣派,果真是侍御史?”
“殿中侍御史。”
跨過中門,轉過影壁,進了廳堂,略坐歇茶,方端杯,后角門處有環佩丁當聲響起,不一會,一個清麗婦人在丫環婆子的陪侍下進來,對着李弼款款下拜,口稱弼時公。
李弼詫異莫明:“這是……”
“此乃拙荊顏氏。”
“啊呀,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怎敢當此大禮。”
周學敏笑道:“當得,你我在晉陽,雖然只是朝中同僚,但今日相見,與某而言,卻是真正的他鄉遇故知,你年長於某,就當新婦拜大伯吧。”
李弼以袖掩面,直言愧不敢當。
對方高樓廣廈,衣錦着繡,嬌妻麗人,春風得意。而自己,奉命出使,兩件換洗官袍還是半舊之物,除公帑外,兩手空空,連個見面禮都不得備,如何受得了這一拜。
周學敏其實也是一肚子的感慨,看到李弼窘態,便彷彿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衣衫襤褸,窮到日食一餐,涼水就饃,哪會想到有今日,御賜宅第,士卿聯姻,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果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樹挪死,人挪活。
兩國這一建交,託寄在楊家的女兒,也就有機會接過來了。
唉!
顏氏行禮畢,便退下了,周學敏與李弼兩人相視而笑,又各自搖頭嘆氣,只是其中意味,卻是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