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大嫂看見湘雲的神色,心中只覺得痛快之極,嘲諷一笑,道:“好,老太君快人快語,我們家也不是不乾脆的。既然如此,一口價,三千兩,我們便賣了她與你們。”
“三千兩?”賈赦跳了起來:“你們直接去搶好了!”又指着搖搖欲墜的湘雲道:“要不是顧念着老太太的情分,你當我們願意當這個冤大頭,管這個沒臉沒皮的?見天的就知道作,自己作死了,還要拖累我們家!不成,最多三十兩,否則你們只管自己發賣她去,我們家是不會管的。”
賈大老爺雖然爵位倒了,但是口才和混不吝比別人更強,此時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就她這樣的,除了我們家,你們家是不是真能找到個高價的買主發賣了她?再說了,你們敢私自賣了她,我們家的條件就不是如今答應的這樣了。她的嫁妝,還是史家的東西——那可是我們老太太的孃家!”
“還有她前頭那個男人,是你們葉家的兒子,是有權分你們家的財物的!你們說慣例,老子也和你們說慣例,若都按着慣例,就是鬧到了官府,老子一樣有法子讓你們把銀子都給我吐出來。”
這一番話說出來,賈璉和鳳姐不由得暗暗點頭。
沒想到賈大老爺還有這番長處——可以用來和悍婦對峙,且不落下風。
果然任何一項功能都是有用的,前提是得用對地方。
葉家大嫂皺皺眉,倒也不能挑賈赦的錯處。固然當世對女子改嫁十分唾棄,可也不是沒有女子改嫁成功過,一些彪悍些的女子,仗着家世權利,不僅帶走自己的嫁妝,還有夫家的財產的。
其實這也是農業社會的縮影。
有人才有勞力,有人才能繼續生存。
一家子想要興旺發達,不斷地吐納人口是必須的。
迎娶寡婦,招納人口,也是人口繁衍的一個辦法。
所以也有不少寡婦,能夠成功改嫁。
前段時日那個鬧的沸沸揚揚的周氏不就是如此?她還三嫁呢!還有從前那個陸氏,她還和前夫有一雙兒女呢,不也照樣帶着嫁妝再嫁麼?
如此看來,倒不能真把他們家逼急了,畢竟賈家老太君還是個誥命,又是林閣老的岳母,葉家大嫂也是有頭腦的,萬萬不敢真的得罪了眼前的落敗之家。
故葉家大嫂低頭與葉家衆人商量了一番,道:“賈大家老爺既如此說,我們家也不想做絕。罷了,看在老太君的面上,五十兩,連同她那個半死不活的鬼丫頭,我們家一併賣給你們,橫豎都是吃裡扒外的東西,留在我們家也是浪費口糧,還不如發發善心,都給你們罷。”
賈赦還想說什麼,被賈母制止了:“既如此,請寫身契吧。”
想了想,賈母又對寶玉道:“你去帶金桂過來,雲丫頭和翠縷的身契就落在她的名下吧。”
寶玉一愣:“老祖宗?”
賈母閉了閉眼,嘆道:“去吧,就對金桂這位丫頭說,這是我的意思,老祖宗委屈她了。”
寶玉被鳳姐一推,一瞪,瞧了眼被押在一旁,滿臉不甘又滿臉絕望的湘雲,心中略有所動,模模糊糊的,他是知道賈母的意思的,故他咬咬牙,低着頭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夏金桂被寶玉帶過來,夏金桂從容的給賈母請安:“老祖宗。”
賈母點點頭,拉着夏金桂的手道:“好孩子,老祖宗又要委屈你了,是老祖宗對不起你啊。”
夏金桂笑着道:“老祖宗,你是我們的長輩,對你,孫媳哪裡敢說什麼委屈?”
又瞧了一眼在一旁的湘雲,道:“何況孫媳也是知道,老祖宗如此做,也是爲了孫媳好。”
賈母欣慰的拍拍夏金桂的手道:“你那個婆母從來都是個短視的,做事也沒幾次是好的,但在寶玉親事這上面,她難得做了一次對的,也比我有眼光!娶了你,是寶玉的福氣。”
夏金桂低着頭微笑,眼光掃過地上的湘雲,心裡微微一冷:不知惜福!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下可好,爲了留你一條活命,你是硬逼着老祖宗親手斷了你所有的退路!
葉家大嫂挑挑眉,對賈母的手段十分佩服:女人都是直覺很強的生物,自己與湘雲做了幾年妯娌,怎會不知,湘雲心裡其實一直有另一個人呢?
只是再沒想到,原來是她的表哥?還是娶了表嫂的表哥?這年頭,還有這樣上趕着倒貼的女人?也忒不要臉了!
虧她還天天在自己面子端什麼大家閨秀的樣子,我呸!故她笑道:“哎呦呦,老太君,你可真是明事理啊。知道有些人就是那麼個愛作的死性子,明明沒有那個三兩三,偏偏愛擺那個花架子,真以爲自己是什麼不得了的人物,還要人天天供着她?嘖嘖,不是我說,老太君,你們家買了這兩個丫頭回去後,可真要當心了,這麼個愛搬弄是非又愛想漢子的婆娘,小心她給你們家攪合的天翻地覆!”
賈母平靜道:“不勞葉大奶奶操心,還請葉大奶奶寫身契吧。”又道:“翠縷丫頭的也一併寫吧。”
葉家大嫂笑道:“這個自然。”便迅速讓人去請相熟的牙婆過來,寫了身契,又讓人拉着湘雲、翠縷的手畫了押,就要把身契交給夏金桂,只是臨頭了,又拿回來道:“慢,老太君,雖說我們應了,可這個史氏,我們家是不想再見到了,故我們家籤的是死契,老太君,你體諒嗎?”
賈母連眼皮也不擡,道:“這個是自然。”
葉家大嫂得意的看了萬念俱灰的湘雲一眼,把她和翠縷的身契給了夏金桂,夏金桂讓寶蟾遞過了五十兩銀子。
葉家大嫂對牙婆道:“速去官府備案,備案後,拿憑條來,這五十兩銀子就是你的了。”
又高高在上的撇了湘雲一眼:“我們家只是要打發人而已,這種沒臉皮的賤東西的銀子,我們家可沒想收!”
湘雲癱在了地上。
賈母看了她一眼,並不再說話,只讓賈赦等人打道回府。
回去後,賈母也不管湘雲又多委屈,翠縷身上傷有多重,直接命寶蟾道:“她們今後既是你奶奶的下人,自然歸你奶奶管教,找間屋子,讓她們住進去吧。”
寶蟾痛快的答應了一聲,就拉着湘雲和翠縷往外走,湘雲憤恨的拍掉寶蟾的手:“憑你也配碰我?”
賈母點點手中的柺杖:“雲丫頭,你已經簽了賣身契!”
湘雲叫道:“我是不甘願的!按律法,不甘願賣身的就不能算是賣身!那香菱不就是如此嗎?”
鳳姐忍不住道:“英蓮是被拐賣!你是寡婦被夫家宗族發賣!”
湘雲尖叫道:“他們沒有權力發賣我!”
賈母怒道:“他們怎麼沒權力發賣你?你進了葉家的門,就是葉家的人!如今你是寡婦,一沒子嗣,二沒爲夫家守過孝,三沒孃家給你撐腰,四還不肯安分守節,那葉家怎麼處置你都是你該的!你以爲憑個過氣的千金大小姐的身份能做什麼?葉家堂堂二品京官,還能怕了你不成?再說,再怎麼樣也是你不守婦道在先,發賣了你?哼,逼殺了你都可以!”
湘雲啞然了。
賈母流淚道:“你怎麼就是不聽人勸呢?我們好好的給你鋪了那麼多路,你一條都不走,每次怎麼就非要走那絕路呢?罷了罷了,我老了,也管不動你了。橫豎把你命買回來了,也算是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了。金桂啊。”
“老祖宗。”夏金桂轉過頭來行禮。
“我記得,東北角有兩處房子還不錯,你看着,讓人收拾收拾,把雲丫頭和翠縷送進去吧。從此就讓她們在那裡做些刺繡針線、抄佛經之類的活吧。在雲丫頭的沒想清楚前,輕易就不要讓她們出來了,免得再惹麻煩。”
夏金桂看了失魂落魄的湘雲一眼,低眉順眼道:“是。”
賈母對湘雲道:“沒教好你,老祖宗也有責任。可事已至此,還能怎麼樣呢?雲丫頭啊,做人得知道認命,平平凡凡些,未必不是福啊。”
湘雲呆呆道:“老祖宗,連你也不要雲兒了麼?”又流着淚問寶玉:“愛哥哥也是嗎?”
賈母拉住了寶玉,輕聲道:“雲丫頭,老祖宗和你二哥哥都在的——從此以後,但凡我們有一口飯吃,必不會餓着你的;有一身衣服穿,也必不會凍着你的。可是,其他的是不能夠了。那不是你該想的,也不是你該得的。雲丫頭啊,你就是想太多了,從此以後,你要慢慢的靜下心來,好好的念念經,學的想少些,你就會歡喜快活了。”
說完便命夏金桂道:“按我說的主意,速速去辦。”又對寶玉道:“雲丫頭的事,便是我去了,你也得按我的主意做!若給我知道,你私自發什麼善心,我便是做鬼,也必是不安心的。”
寶玉嚇得慌忙低頭答應。
末了賈母又對夏金桂嘆道:“雖說她們的身契掛在你的名下,但你也別爲難了她們。咱們家也不差她們兩口飯吃,看在我和寶玉的面子上,讓她們清淨的過完下半輩子吧。”
夏金桂自然不會當面和賈母對着幹,便輕聲應了。
賈母嘆氣的揮手讓她們退下了。
因着這一連串的事情,賈母的身體就有些不好了,夜裡發起了高熱,一直昏睡不醒,嚇得寶玉和夏金桂慌忙請醫用藥不止。賈敏知道後,請了個太醫過來給賈母看病。在太醫的妙手下,賈母雖說緩了過來,但到底上了年紀,身子時好時壞,精神一日比一日短,漸漸露出了幾分下世的光景。
鳳姐淌着淚和黛玉道:“老祖宗爲了我們兒孫,如今是硬撐着一口氣啊。”
黛玉聽說,也只好嘆氣,同時備了許多藥材給鳳姐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