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水庫,平田往北,三十三裡。平田往北,往西,往東,往南,看起來幾乎都無路可走,都是山。山與山狹窄的平地,有河流,有田畝,有村莊,有雞鴨牛羊在奔跑在尖喊在凝望。人像個木頭樁子杵在地頭,時常被旁人當成了山嶺的一個部分。往北有一條小路,單車道的,通永州府。在平田村邊能看到的,只是路的一小段,到了村北的水溝邊,路稍微往東偏了偏,就被山遮沒了。許多外地車到這裡不明就裡,十有*忘轉彎,把車直開到山腳下的水田裡去了。白天時常能聽到汽車像挨踢了的狗一樣,拖着一聲“嗯”樣的長長的尾音竄過這道彎。這條路可以通雙龍水庫。雙龍水庫並沒有雙龍,水源爲兩條落在山澗裡的小溪,隨着山巒彎曲,像耍龍了。怎麼彎曲,怎麼注入雙龍水庫,我至今沒有見過。
我五、六歲的時候,縣裡開始修雙龍水庫。每個鎮都派任務,每個村都抽勞力。我父親也被抽去修雙龍水庫。天氣晴好,父親在黃昏時候就回來,擔兩捆柴,撂在門前。一來一去,水庫沒修完,我家門前卻積成了一個柴堆。柴都是梗子柴,都是齊人高的灌木,粗的夠一握,細的只有拇指大小。在修水庫的空閒,四鄉八寨的人在一起,就聊天。父親閒不住,就去撿柴草。湊成了兩把,就撿一個黃昏裡擔回來,在家裡住一晚,天粉亮,雞還在亂七八糟的啼鳴,父親又一個人出發。三十三裡地,對於父親來說,只是一頓飯工夫的事兒。他們充滿激情,即使手帕裡包着的只是兩隻紅薯,這並不影響他們的幹勁。三個月後,雙龍水庫建成了,村東邊的旱田,就從一季改爲兩季,糧食開始多起來。門前的河,原來每到九月就斷水,直到來年發了春雨,河水纔看漲的,有了雙龍水庫,到了九月,河裡的水時有時無,被人控制了。奶奶在世時,一遇到豐收,就讚美雙龍水庫。
在清水橋中學上初中,有同學說到過雙龍水庫,我心往之,那是我父親出過力的。有汽車拉魚到集上賣,一尾鯉魚三斤多。買魚的說個大膘肥,是雙龍水庫的魚,聽了,我心嚮往之。找了一個不是很農忙的日子,找三叔借了自行車,我一個人去雙龍水庫。到清水橋是輕車熟路,閉着眼睛可以來回。出了清水橋,路就開始一步一步往坡上爬,往山上移,對腳力是一個考驗。我堅信,沿着這路是可以到雙龍水庫的。沿路都是村莊,泥牆上粘了車輪甩上去的斑斑點點的泥漿,瓦背上落滿了渾黃的灰塵。偶爾見一面寫標語的石灰牆,那白色也被黃色泥漿染了,紅色的標語一個字也看不出,在大自然裡,很多東西都十分單薄。村裡的巷子偶爾有人走出來,或一羣孩子,或一個老婦人,被上用背袋裝一個小孩。她看看我,覺得我跟跟她無關,又別過臉去,走她那走了千萬回的路。路的一邊是山,所有的村子,都是跟山連在一起的。山壁陡峭,山上長着石頭,長着青草,石頭上還有凌空飄出來的灌木叢。山是青青翠翠的,也是默默然的。人和山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親親密密,又若即若離,你護着我,我護着你,彼此都那樣,彼此都不說,平平安安,一年一年,默契有加。
騎車走出十二里地,到了劉家坪,路要分岔,右邊一條要上個坡,往桐木漯,左邊一條是往侯坪、雙牌麻崗,到永州府。雙龍水庫在那邊,我不知道,也恥於問人,就往左邊的路走。這是一個長長的陡坡,一邊是劉家坪院子,一邊是供銷社和倉庫。我騎車衝鋒,衝到坡的一半,就已乏力,衝不上去,只好下來走路。上了坡是一個崖,一邊有人家,前面種柏樹,樹下有井。繞過去之後是一巨大山澗,連接兩邊的是一大橋。站在橋上看橋下,會突然感到生命很脆弱。也發覺,高度會令人恐懼。橋那邊是山路,路的兩邊有密密麻麻的杉樹,風吃起來,嗚嗚響成一片。路很乾淨,除了碰上過一架“螳螂車”(手扶拖拉機)之外,沒見過一部帶方向盤的。山風吹來,頭皮有點發涼,心裡有點發麻。推着自行車上山,在山裡繞了一個“s”,出了一個隘口,在山上,就見到了在大石山下侯坪村的黑瓦院子,田野裡的油菜花,和一條在石頭裡流淌着的河。村很靜,像一張老人的臉,見習過世間各種事物,已經忘記生死榮辱了。我支好車子,在一塊大石頭邊靠着。看到了山頂上飛出了一隻黑鷹,我決定回家。這是我最接近雙龍水庫的一次,但我不知道具體位置,我放棄了。
還有一次,我在四中讀高中,逃課,又沒有好的去處,於是想了一個笨辦法,沿着水庫的渠道,走路到雙龍水庫去。從寧遠四中到雙龍水庫,估計得有五十里。四中背後的楊柳橋村上頭,有一條用白石頭砌的水渠,在黑石頭黃土地裡格外扎眼。我從四中的油茶林鑽出來,什麼也沒帶,就往渠道奔了過去(多情皇帝癡情妃)。渠道里沒有水,只有細土和渠道上滾落下去的白石頭。渠道兩邊是莊稼地,豆子剛出苗兒,烤煙也就三五寸高。莊稼地邊是石山,筍尖尖模樣,直搗青天。陽光是雨後陽光,格外亮眼。沿着渠道走了四、五里地,總預算在渠道發現一村莊,不到五座房子,都在竹林果樹裡藏着,樹外邊,有數丘水田,秧栽了沒多久,還可見到天裡的花花水影。往前走,一對男女在地頭整理煙苗,不是俊男美女,樸實無華,卻跟這方水土很般配。我想,人去追那麼多功名幹嘛?活在這裡,雖不輕鬆,但生活還是充滿自由和愜意的。與功名相比,我寧願選擇與自己喜歡的人在這裡的荒野里老死。想到生活,雙龍水庫就遠了,因爲這些渠道盤跟錯節,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不一定能抵達。眼皮下的河嶽山川,已經讓我覺得到不到雙龍水庫都無關緊要了。
一個朋友喜歡釣魚,他的癡迷觸擊到了我心裡的一個願望,又因此想到了雙龍水庫。我想,有一天我會開着車,帶上幾個朋友去雙龍水庫釣魚。而問了一圈,朋友要不忙得沒有時間,實在不好攔我面子,也只是答應陪我去雙龍水庫裡洗個澡而已,令我興致索然。去雙龍水庫再次成爲一個無法確定的預約。1998年長江鬧大水,湘南也沒有逃過。六月的一個夜裡,村裡有人到祠堂門前敲鑼,說雙龍水庫的土壩抗不着了,要分崩離析了。過路的人聽了,撒開腿風一樣的跑回家,藏糧食,做吃食,購蠟燭等等,一瞬間,村裡幾個小賣店裡的蠟燭餅乾就被淘空了。當家的女人扶老攜幼,當家的男人趕牛牽羊,好象洪水淹到了門檻邊了似的。媽媽要收拾,父親一動不動,媽媽急,父親說他相信他們修的壩,堅決不撤。媽媽跟父親急,父親戴了一個斗笠,揹着雙手走了出去。六點鐘,鎮上來人,說雙龍水庫安全得很,大家別瞎慌亂。上了山的人水一樣泄下來,雞叫狗叫,人慌馬亂。父親幫着鄉鄰,自得其樂。
往北,三十三裡,雙龍水庫。僅僅三十三裡,看不到,成了一個生髮夢想的地方。站在村後面的山頂上,向北眺望,煙雲滿目。這個給我們幸福安康的雙龍水庫,這個默默無聞的雙龍水庫,這個容納吸收父輩血汗的雙龍水庫,在我伸手可觸的地方跟我對視着,隔了三十三裡,像一個夢一樣與天相連,在我左右,見與不見,都讓我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