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鳥,我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我在鐵窗裡面,它在鐵窗外面。
我在城市的貓耳洞裡,它在城市的空隙裡。閉上眼睛,樓下是一塊很大的綠化地,睜開眼睛,是空置的幾棟高樓,僅有巴掌大的空地和一條綠化帶。我們是罵開發商的無良,還是怪怨自己選擇了這裡?怎麼樣去追究,現在已無關緊要。我們已經來了,已經接受了,心裡的那些不平也僅僅是一個人的幽怨。開發商根本就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們還用障眼法矇騙政府。他們的良心或者良知都用人民幣包裹了,他們在窒息,他們在瘋狂,他們不怕自己扭曲,城市在他們那裡,也已扭曲成了分配利益的戰場。鳥不管這些,它只是一粒小小的麻雀。它有不有家園,人們根本不去關心。它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蹣跚學步的孩子奔過去,想跟它玩。後面的母親抱起孩子,指着鳥說:這是麻雀。孩子已竟開始玩自己的手指頭,小鳥已經飛走,四周照樣是常年停不下腳步的人們。麻雀,我們人類最親密的朋友,已不捉蟲子,也不再糟蹋糧食,它們像失業的民工,現在只撿地上的垃圾。它站在樹葉間,窺探着地上的情況。如果地上空蕩蕩,它們就撲下來,還吱吱呷的叫着。我在鐵窗裡,看到了她們的樣子,也聽到了它們的歌聲,還想到了自己。我曾經是鳥,現在住着鳥籠,蛻化成雞,被時間、利益、貪慾、食物、名譽一起宰割,我再也做不回一隻自由自在的鳥了。
生活在這個城市裡,就註定穿梭。我住在石牌那個鳥不拉屎——即使鳥拉屎也拉不到頭上——那裡的建築已經遮天蔽日——的地上時,對生活充滿嚮往。在天河路工作一年,失業,次年到機場路,失業,再就業就到了黃埔大道西了,失業,搬到城北的石井,後又到機場路,再就業到海珠區的江南大道。喜歡“江南”兩個字,即使廣州本地人叫“河南”。珠江確實很近,如果沒有排水系統,我想,時間退後一百年,我尿尿可能就直接尿進珠江了。站在窗口,可以看到人民橋,看到花崗岩的江堤和護欄。江堤上有抱圍粗的榕樹,其中許多年長的樹都已過百齡。它們用各種姿勢站着,站了一百年,估計站累了,也站麻木了,對着珠江流水也沒有了詩情畫意。年輕的人步履匆匆,年長的人坐在江邊石椅上——也可能是水泥仿製品,或者在發呆,或者手裡捧一份報紙,讀了一遍又讀一遍,重三複四的讀,等待時間過去。涼風吹着,高樓聳着,兩岸人聲叫着,江上的船來往從容。這是一種夢景。小時候,我們不是一直嚮往城市,嚮往高樓大廈,嚮往車水馬龍,嚮往電燈電話,嚮往無憂無慮的麼?怎麼到了現在,夢想成了現實,感覺卻如此的沉重呢?是不是我們告別了單純,開始急躁和貪婪了?我看窗外,看不到自己。我閉上眼睛,在心靈裡也找不到自己。我去了哪裡?我不知道。我怎麼找回自己?我有點手足無措。
看到那兩粒鳥,我就覺得我不用去找自己了。
它們在生活裡飛翔,我在生活裡穿梭。
我上了車,看着窗外的珠江堤岸,看着高架橋,看着對面古典的南方大廈。天空灰白着臉,讓人想起死魚肚皮。車在侯客,我在無聊。在夕陽淡黃的光裡,我看到了兩隻鳥,從一棵榕樹裡飛出來,在半空裡繞了一個圈,又飛到另一棵榕樹上。它們一前一後,從上往下,亦步亦趨,繞了一個漂亮得很虛無的圈,然後隱蔽了自己。我閉上眼睛,準備從城市的這頭,穿梭到城市的那頭。路雖然有點常,但感覺還算幸福。幸福也就這麼簡單,不要去想自己,不要去找自己,忘記那些夢和嚮往,人在哪,就把自己放在哪,即使城市將來成爲廢墟,鳥兒將繼續飛翔。即使我們死去,鳥兒仍然飛翔。不用超然物我的灑脫,也不要那麼清高,我們就活在物質裡,生活在**裡,我們還是會發現一些東西,在輕微的感動自己。像鳥飛過城市,將城市和自然粘合在一起。不管你多麼物質,多麼有**,自然仍會帶來震撼,愛惜城市,就是愛惜自己。
鳥並未飛遠,時常會不經意地出現在眼前。
我們也走不了多遠,或許一生都在這個城市裡繞圈。
鳥用它的翅膀帶給我們想象,不讓我們的夢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