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外祖父那座大宅便變成了一塊強力磁石,每天晚上,風雨不改,父親一定準時報到。終於,成功地俘虜了美人心。
婚後的生活,時而安定,時而坎坷。父親曾與朋友在一個喚作“和豐”的地方開採錫礦。然而,由於所投資的那一大塊土地錫米不多,因此,那幾年的辛苦便白白付諸東流。
我出世時,父親已是個小酒鋪的店主了。小小的酒鋪裡,訪客川流不息;然而,這些來訪的人,談酒不買酒,他們談文化、政治、社會、理想。每每盡興而歸時,生性慷慨的父親便把一瓶瓶的酒送人。這種“特殊”的經營方式使小酒鋪的赤字愈來愈多,最後,閉門大吉!
這時,一向熱衷於文化事業的父親,高高興興地辦起報紙來。這份報紙,取名《迅報》。
籌辦《迅報》期間,家中的經濟拮据不堪。我們住在一所無電無水供應的茅屋裡,屋外亂草叢生、羣蚊飛繞。一條邋里邋遢的河,日夜不停地在屋外嗚咽抽泣。
有了三個稚齡孩子,母親的家務永永遠遠也做不完。婚前那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粗糙了,起泡了,生繭了。童年裡最爲清晰的一個印象是:穿得極爲樸素的母親,蹲在地上,用竹枝紮成的掃把,一下一下清掃地上的污水。
那一年農曆新年,近在眉睫。可是,米缸卻有斷炊之虞。夜極深,爸爸還在外頭奔波張羅。母親煮了一鍋稀稀的白粥,三個小孩兒狼吞虎嚥。母親坐在桌旁,雙眉微蹙,不言不語。她面前的那碗白粥,沒了煙氣,冷冷的、白白的、圓圓的一團,好似一張血色被抽離了的憂傷的臉。遠處,隱隱地傳來了爆竹的聲響,稀稀落落的,好像是星星點點的喜氣,可是,這喜氣,卻是摒絕在我家門外的。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回家來了,兩個人相對看時的表情是沒有表情。
外祖父對於女兒困窘的情境並不是視而不見的,可是,母親倔犟的傲骨卻使她不肯接受任何來自孃家的接濟。而情*極高的父親,對於金錢的概念始終很淡薄。夫妻兩人打定心意,齊心協力地咬緊牙根以渡過人生這一段蕭瑟酷寒的黑暗期。
在貧窮的夾縫裡爲三餐營營碌碌的母親,精神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她爲父親的《迅報》寫長篇連載小說,筆觸細膩,情節曲折,據說擁有不少讀者呢!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母親低着頭在沾着油跡的木桌上寫作時那美麗絕頂的神情。煤油燈裡閃爍不定的火舌映照在褐色格子的稿紙上,好似無數小精靈在快樂地起舞,母親嘴角含着溫柔的笑意,整張臉的輪廓顯得非常地柔和。在這個全神貫注地進行創作的時刻,她不是母親,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除了創作,母親也自行翻譯外國的文稿。她對語文,有着強烈的興趣,數十年來,不論處於順境或是逆境,她都不曾放棄閱讀。常常涉獵英文雜誌報紙的結果,使她有了極強的英文基礎,因此,從事翻譯,得心應手。
文化事業,是恆遠地寂寞的。父親創辦的《迅報》,在苦苦支撐了三年之後,因爲曲高和寡而閉門大吉了。
這時,父親決定離開怡保,南下新加坡另謀發展了。下這決定時,家中老幺剛出世不久。母親在初生嬰兒不斷啼哭的煩亂裡,在稚齡兒女不停吵鬧的慌亂中,保持着高度的鎮定,有條不紊地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打點好。
1958年,我們一家子揮別了淳樸美麗的故鄉怡保,來到了當時繁亂而不繁華的新加坡,在地點偏遠的火城,租下了一個房間,一家六口擠在一起住。
初到異鄉的父親,在他哥哥的協助下,當起了建築承包商。早出晚歸,日夜拼搏。
母親呢,足不出戶地照顧四個小孩兒。外頭的花花世界,她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鄰居的東家長、西家短,她充耳不聞。柴米油鹽醬醋茶、尿布桌布窗簾布,是她生活的全部。寫作與閱讀,和她已成了毫不相干的兩碼事。
在那段年輕的日子裡,我曾是母親眼中的刺蝟。有一回,鬧了情緒,受了責罵,足足幾天,不和母親對話。晚上,她一邊抹桌子,一邊嘆氣,說:“我是你母親呢,怎麼說你幾句就當我是仇人。”
我擡頭看她,就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她頭上閃出了幾根刺目的白髮,眉眼處也牽出了幾道惹目的皺紋。
我很震驚。母親居然有白頭髮、有小皺紋了呢!千句萬句“對不起”,悄悄地在心底響了千遍萬遍,可是,說不出口來。
上了大學,忙着適應新生活、忙着結交新朋友,就算是週末也好似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轉,又飛離家門,在外頭遼闊的世界裡尋找自己的大快樂。
這時,父親的事業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生活過得很寬裕。孩子又一個個長大了,母親有了可以隨意外出看戲購物的時間、自由和經濟能力,可是,她依然還是足不出戶。她窩在家裡,彈鋼琴、讀書報、看電視、聽音樂。這些,原都是她生活裡的最愛,可是,生命裡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爲生活而掙扎,她默默地痛苦地把它們都放棄了。現在,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她當然緊緊地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來充分享受了。
母親偶爾外出,也是爲了拾掇青春期間曾有的快樂:她去游泳。儘管“荒廢”了那麼多年,可是,她的泳術並不曾生疏。一跳進蔚藍的池水裡,她便化成了一條靈活的魚,溜溜滑滑地由一頭游到另一頭去。整個游泳池的水,都感染了她的快樂而輕快地盪漾着。有時,親戚從外地來訪,大家一塊兒到馬林百列公園去野餐。這時,母親便會租一輛自行車從草地中央的羊腸小道飛來馳去。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五十餘歲的母親“自動請纓”地爲我謄抄洋洋十多萬字的畢業論文。伏在閃着亮澤的花梨木桌上,母親心無旁騖地把秀麗如花的字一個一個嵌入纖細的格子裡。
去年,當上了專科醫生的弟弟把父母親都接到英國去住了。母親寄來了大沓的照片:在倫敦大橋下的、在蠟像館與伊麗莎白女皇合攝的、在泰弗加廣場讓鴿子站在肩膀上拍攝的……全都顯得神采飛揚。
在給我的信裡,她說:“幾十年來,活在瑣碎的家務中,整個人都好像是套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裡,很膩。現在,來到了風光明媚的倫敦,過着不必爲開門七件事而煩心的生活,我好像亦回到了青春期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裡。這些年來,養兒育女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在舒適的晚年裡看到兒女事業有成,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也是我難以描繪的。”
然而,母親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她押了一生的歲月而換取的!
啞哥哥的擔當
病房裡有個患尿毒症的鄉下女孩,名叫小小。陪她來的哥哥是個啞巴,整天掛着一臉笑臉。女孩的命很苦,自小失去父母,是哥哥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家裡錢都花光了,哥哥不肯看着妹妹在家等死,用自己做的小木車,一路風餐露宿,推着妹妹來到省城大醫院。
醫生被他們的兄妹真情感動,院方研究決定免費爲女孩做換腎手術。這捐腎人,自然就是她的啞巴哥哥。
醫生帶啞巴哥哥去做配型檢查,一切都很順利,手術時間也迅速確定下來。
醫生把啞巴哥哥帶到辦公室,比劃着告訴他,要把他的腎換到妹妹身體裡。打了半天手勢,說的滿頭大汗,啞巴哥哥這才明白是咋回事。頓時,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吃驚的望着醫生。
醫生看了看他的臉色,跟他解釋到:“把你的腎換給妹妹,你妹妹就能活;不換,你妹妹很快就要死了。”
啞巴哥哥一臉沉重地低下腦袋,有些猶豫。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朝醫生重重點了點頭。醫生高興的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回去等。
沒想到,當天下午,啞巴哥哥就失蹤了。
醫生問小小:“你哥哥到底去哪兒了?走的時候,跟你說什麼了嗎?”
小小說:“他告訴我,要回家一趟。”
醫生心裡“咯噔”一下,想起跟啞巴哥哥說換腎的時候,他的臉色不好看。醫生不禁皺起眉頭:“馬上就要進行手術了,他還跑回家幹什麼?”
一切都準備妥當,就等着這個腎源了,可關鍵時刻,他居然失蹤了。而病人的病又拖不起,這可把醫生急壞了。
又過了一天,啞巴哥哥還是沒有出現。整個醫院的醫生護士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裡都猜到了,啞巴哥哥一定是跑了,過去,醫院也常發生這樣的事。
由於擔心小小受不了這個打擊,醫生和護士都沒有在她面前問起哥哥。儘管這樣,小小從大家的臉上也看出來了,臉上再也看不見笑容,整天只是默默的流淚。
手術時間很快就到了,這時,一個人急匆匆的衝進病房。一看,居然是失蹤多日的啞巴哥哥。
小小見到哥哥,驚喜交加,迫不及待地向哥哥打着手勢問話。啞巴哥哥嘴裡哇哇叫着,也比畫着向妹妹打起手勢。
小小怔了怔,又飛快的用手語打出一句話。就這樣,兄妹倆用只有他們能懂的手語交流起來。過了一會兒,妹妹突然淚如雨下,撲到牀上痛哭不止。
在場的人都糊塗了:“這到底是咋回事?”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手術還得推遲。
醫生疑惑的問小小:“大家都想知道,剛纔,你和哥哥到底在說什麼?”
小小抹了把眼淚,哽咽着說:“我問哥哥回家幹什麼,醫院免費給咱做手術呢。哥哥說他知道,他這幾天,把家裡的地都種下了莊稼。怕我做手術後幹不了活;劈了一天的柴,可以燒半年;還有,水缸裡也挑滿水了。”
醫生驚訝地問:“你哥爲什麼這樣做?”
小小臉上又是笑又是淚,說道:“我也是這樣問哥哥,哥哥說,醫生要把他的腎換給我。哥哥還說,等做完手術,就把他在城裡火化,包點骨灰回去就好了,拉回去要花很多錢的。”
在場的人恍然大悟:原來,啞巴哥哥並不是丟下妹妹跑了,而是回家給妹妹準備好手術後的一切。他以爲把自己的腎換給妹妹,自己就要死了。
復活媽媽魚
那時,我們的生活很窘迫。兒子唐可一出生就住在鄉下他姥姥那兒。
唐可3歲時,我們決定買房子。我和老公拼命幹活,想將孩子接回來。
那些日子,反倒是母親經常打電話過來,要求唐可在電話裡和我們說話。大了一點的孩子有些羞澀,在姥姥的授意下叫了媽媽,就不說話了。我便照例問他,是否吃飯了,聽姥姥話沒……他一一回答,聲音稚氣,地方口音濃重。有次忍不住,我說:“唐可,媽媽不是告訴你要講普通話嗎?”
他忽然不說話了。
電話那端的兒子,讓我覺得陌生了。
唐可5歲多一點的時候,我們去接他。
唐可不肯跟我們走,不管姥姥怎麼勸,他都緊緊扯着姥姥的手不肯鬆開。最後,姥姥陪着他一起來到我們的新家。
唐可的東西幾乎都沒有帶,但他執意要帶走魚缸裡的兩條魚。那是兩條很小的魚,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魚缸裡游來游去。它們總是不停地接吻,像一對親密的愛人。
母親說:“這小子調皮得很,很會毀東西,就這兩條魚,寶貝得什麼似的,自己餵食、換水,不讓別人動。”
我替兒子把魚缸捧起來,牽住他小小的手。小手在我掌心裡掙扎了兩下,不再抗拒。
母親住了一個月後,在唐可去上學的一天早上,回了老家。唐可回來,沒有哭,只是一直不說話。
母親走後,我堅決制止唐可再說地方話,每次他張口,我就會糾正。他在鄉下養成了諸多我覺得不好的習慣,比如在衣服上擦手,吃飯的時候撿飯桌上的飯粒,睡覺前不洗腳……我一看到,就對唐可說:“寶貝,那樣的習慣不好。”
這時候,他總扭着頭不說話。雖然我很想好好地愛他,可是顯然不那麼容易,他和我,保持着距離。
6歲半的唐可讀小學一年級了。他依舊不太愛說話。
唐可“失蹤”的那天,我正在爲一份出錯的訂單焦頭爛額。學校打來電話說,唐可沒有去上課,問我孩子是否生病了。
早上我是親眼看着他進了校門的。我慌亂起來,放下手邊的事跑回家,到處去找。
老公報警之後,我蹲在路邊大哭起來。就在我們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我母親打來電話,說唐可在醫院裡。
在醫院門衛值班室,我看到唐可,一把抱住他,眼淚不住地流下來。唐可呆呆地任我抱着。
一旁的護士說:“這孩子,跑來給魚看病呢。”
我才發現唐可手中提着一個小塑料袋,袋子裡是一條小小的魚。
我一把將袋子扯過來丟到地上,埋怨這孩子太不懂事。
唐可一把將我推開,彎腰用兩隻小手將魚從一點點的水中捧起來,擡起頭衝我喊:“我恨你!”說完轉身朝外跑去。
老公追出去,我愣了片刻也追出去,看着唐可跑進醫院的樓內,一直跑到洗手間。追過去時,他正站在水池邊,小臉上都是淚。他踮着腳,讓水緩緩地流進他掌心,掌心裡捧着的是那條小小的魚。
那條魚死掉了,其實一天前,它就已經奄奄一息。唐可逃學是爲了送它去醫院,碰上好心的護士將他留住,聯繫家人時,唐可記得的,只有姥姥的電話號碼。
那天晚上,唐可一直哭。我跟他道歉,他不理我。我沒辦法,打電話給我母親,把話筒遞給兒子,說:“是姥姥。”
孩子擦擦眼淚,啜泣着把電話接過來,忽然說:“姥姥,媽媽魚死了。”
那是第一次,我聽兒子說這樣三個字,他叫它“媽媽魚”。
不知道母親如何安慰他,過了片刻,孩子停止啜泣,放下電話,抱起魚缸進了自己的小屋。魚缸裡,只剩下一條小魚。
他對這兩條魚的感情,超出我的想象。
問母親,母親說:“那次帶唐可去趕集,碰到賣魚的,唐可對這兩條魚很好奇,因爲兩條魚的嘴巴總是不停地碰來碰去。賣魚的女孩跟他說,那是爸爸魚和媽媽魚。後來唐可執意要,就買了回來。”
母親說:“你呀,怎麼愛自己的兒子都不知道。我跟他說了,你會讓他的媽媽魚活過來。”
母親的話讓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在兒子小小的心裡,一直愛着他想象中的爸爸媽媽,卻只能用兩條魚來替代。也許心目中的母親不是我這個樣子,是我愛他愛得不夠好,是我在應該愛他的時候,沒在他身邊。
擦去兒子睡着後滿是淚痕的臉,我向他保證,會讓他的媽媽魚復活。(下載本書請進入或者搜索“書名+哈十八”)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註定你是我的幸福 哈十八”查找本書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