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相戀不如相忘(下)
步留雲走後,花雨帶虎衛隨後退出,重新佈置防禦。
蕊王見區小涼呆立窗前,一付失魂落魄模樣,眼神不由暗了暗。
他故意取過放在暗處的月光寶劍把玩,笑道:“那把劍原來是你送的,怪不得他連上個茅廁也要帶着。”
一面取笑,一面稍一用力,月光嗆然而出,冷芒四射。蕊王微微斂容,仔細察看,低語:“日光、月光倒像是一對定情的信物,都是這般不俗。可惜,劍有情人卻無情,終是虛應了名。”
他的手忽地一頓,腕上血色立現。原來是銳利的劍身不知怎地一斜,竟將他割傷了。鮮血順着劍身倏忽流到劍柄,烏木的柄似吞了這血液,再不見滴下。
“真是劍如其人,和你一個樣兒!動不動就張牙舞爪不聽話,倒正合我意。不如就送我吧!”蕊王心情很好地自說自話,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還劍入鞘後,他抽條幹淨手帕胡亂包上手腕。
區小涼無力地靠在窗框上,心中唯餘蒼涼。
這些人,一個二個都是這樣。遇上好東西,不是巧取就是豪奪,哪裡會真正顧及他的想法?還偏偏把話說得一個比一個好聽。喜歡?喜歡就都可以了嗎?
求劍曾說,月光不祥,必得先飲血方可認主。現在看來果然有一定的道理。他,還有許多人,都曾把玩過月光,卻無一受傷。偏是蕊王劍纔出鞘就見了血。難道月光真的認他爲主了?這未免也太過匪夷所思。
只是冥冥中似有天意,他費心製作的東西最終總會分落在這兩人手中。望遠鏡是,劍也是這樣,誰能來告訴他爲什麼會如此巧合?難道他真的在前世欠了他們的?
接下來的回程蕊王加意防範,在區小涼身邊安排下大隊人馬,連他上個茅廁都有一羣人在外面聞臭!區小涼固然找不到機會逃跑,沈笑君也沒有辦法救他,竟被蕊王安安穩穩地押回了王府,並直接帶進寢殿。
寢殿仍是舊貎,六扇白紙窗透進暖暖陽光,將黑金地面切成長方的亮塊。蓮花鶴燈光滑潔淨,金紗幔帳寂寂輕垂。
區小涼眼尖地發現榻上多了樣東西。那東西淡白半透明、細細長長,花紋極其漂亮。一端嵌在榻上方的房樑裡,另一端卻赫然是隻鐵銬,宛如一條銀蛇大張的毒口。
區小涼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條美麗的鐐銬,呆怔半天后扭頭問蕊王:“那個,不會是鎖我的吧?”
“我的冰衣真聰明,一下子就猜中了。還喜歡嗎?這次讓你逃脫,倒讓我想起這個寶貝。據說它是用刀劍砍不斷的玄玉所制,冬暖夏涼又不沉,用來鎖不聽話的你是最適合不過了。咦?你的臉怎麼青了?不用怕成那樣,真的不沉,不會妨礙你坐臥,還可以在殿內隨意走動。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陪我。直到你回憶起所有過往,再也不想離開我爲止。”蕊王極力安慰他,笑成一朵桃花。
“半羽,不要用那個!我再也不逃了!請你別像拴牲口一樣拴着我,行不?”區小涼真有嚇到,很沒有骨氣地乞求他。
蕊王好笑,手指輕觸他可兮兮的臉,溫柔地回答:“不行,你不聽話,這是懲罰。”
區小涼發青的臉轉黑變沉,像得了便秘一樣皺眉,躲開他的手:“真的要鎖?”
“要。”
“好吧,你鎖!反正我也打不過你。”區小涼沒了精神,蔫蔫地一頭扎到榻上裝死。
蕊王低低地笑,心情舒暢地給他脫鞋剝襪,拎起鐐銬鎖在他右腳腕。與之配套的那把小巧的白玉鑰匙則被蕊王吊在頸間,親自保管。
這邊蕊王囚禁了區小涼,那邊消息早進了宮。
孝宗整天都坐臥不寧,見天色向晚,再也忍耐不住,擡步向後宮走去。來到無名宮,那人卻不在殿內,而是在後院餵魚。
躡手躡腳地登上涼亭臺階,孝宗見那人正獨自一個倚在欄上。
他的背影修長挺拔,卻隱隱透着一股淡淡的寂寥,昔日的雄心壯志早已被時光消磨殆盡。二十年,一眨眼就過來了,這個人卻仍是那樣完美,而且有愈加完美的趨勢。
孝宗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江南千金一匹的淡菸灰色羅綢,製成衣服毫不起眼。只有識貨的人才知它輕柔如雲、透氣吸汗,穿在身上則清涼如御風,實在是千金亦不爲過。
此時,這淡灰的千金羅正在晚風中被徐徐地吹皺,勾勒出衣下那人曲線優美的身形,猶如畫中人。
那頭長及腳踝的長髮,自兩人相戀後就一直保留着,現在隨風飛揚,舞出絲般的滑膩,如同他柔中帶剛的性子,風一般的不羈。
黑髮間那根金色的束髮絲帶,孝宗覺得那像是自己,緊緊地綁住了這個如風的男人。一綁二十年。他是這樣的自私,卻從不後悔。
孝宗輕手輕腳走過去,抱住他健美的腰,將臉貼上這具溫熱的身體。兩人的頭髮在風中糾纏在一起,滑滑的髮絲遮擋住了孝宗的視線。他不由合上眼睛,傾聽那人的心跳,紛亂的心緒稍有平穩。
那人似早知他來了,聽任他貼上自己,並不理會,仍是慢慢將手中食餌拋到池中。方池內幾十尾肥大的錦鯉爭着搶食,映着樹影紅蓮,畫面美不勝收。
孝宗被那人的靜默感染,有些擔心起來,想到他此來的目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用臉蹭那人後背,小聲說:“你是不是還在生氣?小羽那孩子,這次真的有些過分。不管怎麼說,囚禁你兒子,又……逼死了她,總是不該。”
那人的手穩定地再次拋出食餌,仍不回頭。
孝宗心裡更是沒底,有些焦急地用頭在他背上蹭:“真的!你相信我,這次絕對沒有騙你!我的人出手阻攔時,她一聲不響就自盡了,根本沒機會救治。”
那人扔完最後一點餌,望着水池,溼潤的臉有絲無奈:“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小羽行事不按規矩,不是和你當年一個樣嗎?我能不清楚?你肯令人阻攔,心盡到也就是了。終是她……”
語音未落,孝宗已用頭輕撞他,抗議:“不許再想她,想我!”
那人冷哼一聲,似是極爲不屑。
孝宗想起自己後宮那些美人,不由有些後悔話講得太霸道,只是仍不能忍受他竟想着別人。
停了半晌,孝宗又問:“你兒子被困着,你不打算救他?”他用的雖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他要是連逃出來的本事都沒有,還當什麼我兒子?”那人神情倨傲,側頭看孝宗。
孝宗趁機去親他的臉,那人皺眉輕輕一掙,就已甩開他。那人徑自坐到亭內石凳上,用流水的琥珀眼瞧着他,低聲問:“你真的決定了?”
孝宗碰個軟釘子,哀怨地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悶悶不樂地應了聲:“嗯。”
“是不是太急了些?”那人溼潤的臉終於現出絲擔心,擡起手攬住他的肩膀。
孝宗暗喜,卻仍是一臉苦相:“城,怎麼會急呢?都二十年了,我早想扔下這個破攤子,和你雙宿雙飛了。你不想嗎?”
那人沉吟,不急回答他的問話,手卻撫摸上他的烏髮,滿是柔情。
孝宗雀躍地抱住他,面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竟像個孩子般天真:“到時候我就可以抱你了!你說的,可不許反悔哦。”
見那人臉色有點陰,孝宗趕忙說正事,“小羽那孩子,我從小就看好他。心黑手狠,處事不落前人窠臼,朝中重臣哪一個不是對他又愛又怕?論起帝王之術,他那幾個哥哥哪個又能玩過他?真像我年輕的時候!把天下給他,我是放心的。”
“如果那四王反叛……?到時,恐怕會天下大亂。”那人仍有顧慮。
孝宗不以爲然:“那會兒就該小羽操心了,不關我事!爲了咱們能在一起,爲了天朝百姓,我付出的還不夠嗎?也該換別人操操心了。”
那人看他無賴相,無奈地搖頭嘆息:“咱們兩個還真是對不夠格的父親、人主,都任自己兒子陷在水深火熱中卻不去理會。”
“在這個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你,唯一愛的也只有你。”孝宗撫摸他的臉,一往情深地說,閉目湊過頭去。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問:“北戎進的那個什麼侍露美人,長得怎樣?”
“呃?”孝宗頓住動作,倏地睜開眼睛小心地瞟他一眼,慢慢退出他的懷抱,“嗯……,也沒仔細看,還……湊合吧。”
“哼!”那人重重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孝宗一步跳到亭外,扎煞着手,皮笑肉不笑:“城,我忽然想起還有件要事,先走一步。你晚上好生吃飯,就寢時我再來。”
“過來。”那人冷冷地掃視孝宗,語氣危險。
“哎呀!我肚子怎麼這麼痛?要去如廁,等不及了!”孝宗撩起皇袍下襬,撒丫子就跑。
轟!背後石桌碎成一堆亂石。孝宗縮縮脖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哎!……”深深的嘆息聲,自亭中發出。
這個人,騙了他一輩子。他明明都知道,卻仍是不忍心離開。正如他所說,這個世上他唯一在乎、愛的就只有他。他又何嘗不是?
罷了,罷了,再饒他這一回!那人脣邊露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