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你給我的愛仍在(下)
出行的隊伍來到城外,花半羽娓娓的介紹如音樂般迴響在耳邊,區小涼卻始終提不起精神。
他注視着不斷向後倒去的風景,心裡一片茫然。
他是不是應該向花半羽辭行呢?這個人,他是抓不住的,他想離開。
去哪裡無所謂,只要沒有花半羽就可以。再留下去,他怕自己會再也不想離開。
花半羽像含毒的海葵,雖然明知危險卻又令人不由自主地凝視,想去靠近,想去了解,懷着自己也許是特別的不會受到攻擊的僥倖。
趁他現在還清醒,還是走了吧。任何自以爲特別的人,最終都會落進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套裡。不爲別的,只因爲他的自命不凡。
正想着辭別的理由,車已行到半山腰,不能再上前。
花半羽下車,體貼地扶他下來,和他一起沿山路步行上山。花雨花雪率一衆王府侍衛侍從慢慢隨在他們身後,彼此拉開一小段距離。
妙香峰是陡峭的石頭山,上面長滿了銀杏樹,和周圍山上的樹木連成茂密的森林。
現在峰上觸目皆黃,遠看燦爛斑斕,令人歎賞難抑。
近午的暖陽靜靜地穿過濃密的樹葉,在落滿黃葉的小路上灑下點點光斑。
有風颳過時,整個山林都發出沙沙的輕響,讓區小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看着面前彎彎曲曲的山路,枯黃的樹林,不時飄落如雨的扇形葉子,心裡涌出濃濃的惆悵。
這個秋天,他和花半羽共同譜寫了很多值得回味的篇章。這麼快,就要到尾聲了嗎?他們可以在一起的時間,是不是就如同這漸漸接近山頂的小路,就要到盡頭了呢?
山頂地勢較平坦,靠崖邊有塊岩石,光滑乾淨,有侍從在上面鋪了兩個軟墊。花半羽和區小涼各坐一個,跟隨的侍衛們原地休息,開始喝水閒聊。
區小涼探頭向峰下看,見山谷裡全都是金燦燦的樹木,落葉隨風而舞,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峰下就是眠香河,緩緩流淌,生生不息。而臨河這面的峰體則如刀削斧劈,直上直下地十分險峻。
“小心,別掉下去了。”花半羽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回軟墊,口中熱氣吹到他脖子上。
區小涼笑笑,剛要說話,一支白翎羽箭忽然當空射來,將他們挨着的衣袖釘在了一起。
王府侍衛迅速圍攏過來,有四五人飛身擋在他們前面,手中刀劍出鞘。
花雨冷靜地觀察着從樹林中冒出的一羣黑衣人,沉着地發佈命令。他令花雪帶十人保護蕊王,其餘人和他迎戰。
侍衛迅速分成兩隊,各司其職,顯得訓練有素,慣於應對這種突發事件。
身穿青衣的王府侍衛和黑衣人在山項狹窄的空地廝殺起來,剎時雙方都見了紅,戰況異常激烈。
“會是什麼人?”區小涼見對方只有二十多人,王府侍衛則在三十人左右,抵擋突襲綽綽有餘。所以並不緊張,只是有些驚訝地問花半羽。
“大概是什麼強盜。”花半羽把他拉到自己身後,輕描淡寫地回答。
區小涼奇怪地盯着他的後背,不明白他爲什麼要下這種明顯錯誤的判斷。
他探頭看看那些浴血奮戰的侍衛,再看看花雪凝重的臉,漸漸有個猜測,卻不便提出來。
山下忽然又衝上來一批黑衣人,戰局馬上開始逆轉。第一批黑衣人像是困惑不已,有人繼續和王府侍衛廝殺。有人卻掉轉刀頭,殺向後一批黑衣人,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花半羽盯了一眼被花雪擋下的第二批黑衣人射出的黑羽箭,沉聲命令:“讓花雨回來。撤!”
花雪連忙打個呼哨,花雨率人且戰且退,準備和他們匯合後共同下山。
區小涼聞到他們身上的血氣,一陣噁心,他猛地撲到崖邊,向下狂吐。
花半羽趕忙拍他後背,聲音有些急切:“怎麼,難受了?”
“別過來!髒。”區小涼在狂吐間隙,用力推開他。
正在此時,樹後忽然箭如飛蝗射向他們。衆侍衛紛紛用刀格擋,兩名侍衛撲到他們身前充當人肉擋箭牌,剎時被射成了刺蝟。
區小涼目瞪口呆地看着近在咫尺,和他臉對臉的箭羽血人,連嘔吐都嚇忘了。
然後,他的腦子忽地一暈,人軟倒下去,順着佈滿鮮血、溜不留手的大石墜下山峰。
花半羽被他推開,正要抽手帕給他擦嘴,擡眼卻看到了這一幕。他立刻撲過來抓他,大喊:“衣兒!”
然而終是差了半分,花半羽的手抓個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向峰下墜去。
在這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區小涼的目光和花半羽的相對了。花半羽的眼神清晰無比地投映在他的視線中,那雙一向懶洋洋痞笑的桃花眼裡是極度的驚痛和深切的絕望。
在那一瞬間,區小涼讀懂了花半羽的心,許多從前的疑問和猶豫也有了確切的答案和抉擇。
不管花半羽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複雜多變,至少對他,那份愛是真實的。
身體倏忽向下急墜,區小涼保持着向花半羽伸手的姿勢,只覺天旋地轉。
呵呵,暈旋中他神遊天外地嘲笑着自己,爲自己這個可笑的姿勢。
原來,他並不像自己所認爲的那樣,對花半羽全無感覺。
原來,在生死關頭,他也想要拉住花半羽的手。
原來,後悔的感覺是這樣的,有點痛,有點酸,有不甘,更多的卻是絕望。
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和花半羽終究是沒緣的。
他像一顆炮彈,轟隆一聲掉進了眠香河,巨大的水花擊起一人多高。
攪亂的河水不久就恢復了平靜,不動聲色地繼續流淌。
區小涼是被冰冷的河水嗆醒的,然後他發現自己的頭髮勾在一根枯木上,這是他沒有被衝到大海里去的主要原因。
他用力抱住枯木,望天苦笑。懸崖定律,他怎麼就忘了呢?
拖泥帶水地爬上岸,冷風吹來,溼衣服全都貼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哆嗦着擰掉衣服上的水,絞了絞頭髮,這才感覺好些。
他打量一番身周的銀杏樹,再看看西斜的太陽,十分苦惱。在峰頂看樹林,固然心曠神怡,可是從林子裡走出去……誰能來告訴他究竟要走多久?
休息一陣,他決定沿河向上遊走,不管能不能找到花半羽,至少離城近一點。到了妙香峰,他也才認識回花都的路。而且,落崖時的內心波動,他還要好好消化消化。
花半羽的安危,他是不消操心的。那個萬年桃花純屬禍害,多半死不了。他還是王爺,怎麼會在沒有完全安全保障的情況下貿然出遊?何況還是在花都,這個權利鬥爭的中心?
河邊樹林裡有一條羊腸小道,路面坑坑窪窪,佈滿了枯樹亂石。
區小涼在上面艱難地跋涉,看滿目蒼黃,心裡忽喜忽憂,思前想後,卻越理越亂。後來他煩躁起來,索性不再去想。
等見到花半羽,也許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吧?他很駝鳥地想。
小路靜悄悄的,前後沒有什麼人聲,唯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在不斷迴響。
遠遠地偶爾有鳥的鳴叫,恍恍惚惚地聽不大清。
他的視線不時被繽紛散落的黃葉打斷,腳尖不住地踢到腐朽的樹幹。
明亮的光線慢慢變淡,金黃的樹葉漸漸轉成淺黃。迎面的冷風緩緩地越吹越急,捲起落葉漫天飛舞,樹林的沙沙聲一陣陣地愈加響亮。
微苦的銀杏樹味兒,始終包圍着他。區小涼走得大腦缺氧,意識有些飄忽,竟覺得他是走在夢裡。
沒有盡頭的小路,不知道通向何方。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這條小路,他別無選擇,只能沿着它一直走下去。似乎只有走下去,纔會有出路,纔會到達他的理想之地。
可是,他的理想之地在哪裡呢?那裡真的會讓他的理想實現嗎?區小涼迷茫地想,搖搖擺擺地蹣跚而行,不讓自己中途睡去。
天黑透的時候,腳磨出了水泡、披頭散髮的區小涼,歷經磨難終於回到了妙峰山下,他落水的地方。
看着反射着清冷月光的山峰下空蕩蕩的枯草地,區小涼呆了呆。
他四下看看,仍然是明月當空,月下孤獨的一個他。
黃葉小路的夢似乎到頭了,區小涼這才發現他的目的地,只是一片空曠。
他無力地坐倒在枯草落葉中,用力捶了一下地。
爲什麼會沒有人?那個萬年桃花到底在哪裡?他不知道他回來了嗎?明明說得那樣漂亮,會等他,可是,現在他在哪裡?
恨了一陣兒,區小涼又疑惑起來。他回憶白天的遇襲,想到先後兩批冒出的黑衣人,以及第二批黑衣人羽箭的數量和狠辣。猜測會不會是兩批黑衣人打了半天才意識到應該聯合起來對付共同的目標——蕊王?那花半羽……?
再想想那兩個讓他至今難忘的刺蝟血人,他猛地打了個冷戰。
不會的,花半羽那個妖人絕不會有事!他的痞笑仍在,他的溫度仍在,他對他的愛也仍在。他怎麼可能死?他不信,他要去找他。找到他,然後不管他是死是活,都要告訴他……
一路沒能想明白的心思,在這時奇蹟般地水到渠成。區小涼眼眶發熱,艱難地站起身。
秋夜淒冷的風中,忽然有輕微的汗水和血腥味兒傳來。混濁的氣味裡,有一絲熟悉的異香清晰異常。
龍涎香的芬芳,高貴而典雅。
區小涼突然淚落如雨,重又坐倒在草地上,全身止不住地發抖。
細碎的腳步聲漸漸聽得到了,又漸漸停止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個全身飄香的人,一個人的腳步聲繼續在接近。
區小涼狠狠地擦把臉,擡頭望去。幾十支火把下,長髮飛揚,俊臉生輝的,不是那個打不死的萬年桃花,又是哪個?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花半羽略有狼狽,卻依舊天仙化人般俊偉。
他走向區小涼,一向懶洋洋的步態竟有些踉蹌,臉上掛着一個如在夢中的微笑,低聲說:
“你在這裡啊!我就說,我的小衣兒命大福大,人又聰明伶俐,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了。算花雨他們倒黴,還在下游打撈你呢。”
“你還說!你笨死了,你是怎麼當王爺的?不會一隊水路,一隊陸路找嗎?你知道我走了多長時間?又在這兒一直等了你,等了你……你這個大混蛋!”
想到方纔的驚懼,區小涼忍不住哽咽,大罵出聲。
“乖衣兒,是我不好,快過來。”花半羽柔聲說,深情地張開雙臂。
“憑什麼要我過去?你過來!”區小涼怒火萬丈。
“我說過,我會等在這兒,等你回頭看見我。小衣兒記性真差,這麼快就忘了?”花半羽打趣他,卻嘴角含笑,眼中溫柔流動,似要溢出將他淹沒。
區小涼心裡一熱。這個桃花,竟讀懂了他此時此刻的心思呢,真是個精靈的妖人!
他抽抽鼻子,注視着花半羽,邁開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頓了頓,然後猛地撲上去抱住他,將臉埋地他的胸前,啞啞地罵:“混賬!害我擔心。”重重地捶了他後背一拳。
花半羽收攏雙臂,緊緊回抱住他,把臉貼在他亂蓬蓬的頭髮上,輕聲撫慰:“噓!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
隨從侍衛熄了火把,悄悄退到遠處,背轉身靜候。
區小涼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香氣,忽然覺得這香氣更加好聞了。他將耳朵貼在花半羽胸前,聽他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單調的節奏,在他聽來卻美妙無比。這個聲音正在告訴他,這個桃花是真的沒事了。
臉上有些燙,是着涼感冒了嗎?他呆呆地想,又想起另一件事,鼓起勇氣問:“十三,你會不會怪我?”
“嗯?”花半羽覺出他在發抖,拉開披風將他也裹進去,應了一聲。
“我現在,還是沒有準備好。我心裡……,可是,我已經決定和你在一起。你會不會覺得我在利用你?”他知道花半羽知道他還沒有完全忘掉步留雲,所以他想還是坦白些比較好。
花半羽扶住他的肩,漂亮的眼睛凝視他:“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剩下的事都不必多慮。”
銀色月光下,花半羽的臉異常動人。長髮像有自己的意識,泛着光芒環繞着他,使他整個人看上去似是一名偶落凡間的仙子,溫柔而美麗。
區小涼癡癡地和他對視,如同被施了魔法完全無法思想,只覺得這朵桃花越看越迷人。
花半羽放在他肩上的手擡起,捧住了他的臉,慢慢俯下頭,將自己薄薄的脣在他脣上輕輕印了一吻。
他稍微離開一點,深深地看進他的眼底:“小衣兒……”
脣又落下來,輾轉在區小涼的脣上,熱烈地親吻他。
區小涼顫抖着迴應,生澀而又熱切。
馥郁的龍涎香從花半羽口中,度到區小涼嘴裡,與他清新的氣息交纏,如水乳交融,難分難離。
深藍色的夜幕中,皎潔的月亮如浸在水中的玉盤,晶瑩冰寒。滿天忽明忽暗的星子,靜靜地俯視遙遠的這兩個人,璀璨似鑽石在閃爍。
銀杏樹林裡,有夜風吹過,落葉飛散在半空。月色下的黃葉成了黑色,飛蛾般在銀色月光下,翩翩而舞。
倆人的長髮被風吹得絞住了,像兩根古藤密密匝匝地緊緊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終形成一個整體。
區小涼迷迷糊糊之際,想,爲什麼呢?十三,你爲什麼要派丁九去將軍府臥底?兩年前你就知道祝小鬼了嗎?十三……
作者有話要說:小涼淪陷了,這是必然的,誰讓花十三的時機選得那麼好?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