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這一覺,睡得阮沅渾身痠痛,噩夢連連。

等到睜開眼睛,窗外已經黑了,拿起手錶一看,晚上八點。她睡了不到五個鐘頭。

在被子裡又躺了一會兒,阮沅還是決定起身,泉子他們都在宗恪那兒忙,她始終沒法安心繼續睡覺。

匆忙梳洗,穿好衣服,阮沅回到宗恪的寢宮,泉子正端着藥碗從裡屋走出來。

阮沅趕緊迎上去,悄聲問:“怎麼樣?”

“清醒過來了,也認識人了。”泉子苦笑,“不過,剛剛又嘔了血……”

“天哪”

“說是心口疼,藥一進去就像小刀在裡面剜。”泉子停了停,“崔太醫說,既然如此,就只能把分量再減輕,可是這麼一來,次數就得增加了。”

“這怎麼行”阮沅急道,“這純粹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目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這毒下得詭異,咱們找不到確鑿的毒藥方子,崔門主一時半刻又聯繫不上。我聽說,因爲無法查到施術之人,趙王和井統領正商量要拿死囚做實驗,一樣樣的查,究竟是哪幾味毒藥。”

……恐怕等查清楚了,宗恪的血也吐光了,阮沅想。

和泉子談完,她匆匆走到門口,停了停,沒聽見裡面的聲音。

宗恪睡了麼?

剛剛一挑簾子,只聽耳畔嗖的幾聲輕響,銀光一閃,有什麼東西擦着她的鬢髮飛過去

阮沅嚇得手腳冰涼

“是誰?”是宗恪的聲音。

阮沅連聲音都變了調子:“……是我啊。”

等到感覺沒動靜了,她這才大着膽子,回頭瞅了瞅,幾枚鋼釘,正正釘在身邊的牆上

再看宗恪,披頭散髮,一隻手撐在牀邊,嘴角還有一絲鮮血。

聽見是阮沅的聲音,他鬆了口氣,軟軟靠在被子上。

“……沒傷着你吧?”他低低喘息着說。

“差一點。”阮沅哆哆嗦嗦走過去,趕緊扶住他。

替他挽好頭髮,又給他擦乾淨嘴角的血跡,阮沅端來熱水讓宗恪喝了幾口,這才扶着他靠牀慢慢坐好,給他蓋好被子。

阮沅擡頭瞧了瞧,冰冷的暗器還插在牆上,如果她剛纔往裡再走兩步,這些玩意兒就全得插在她腦袋上。

她不由一陣後怕。

低頭看看宗恪,他面色發青,低低喘息,一臉病容。

“還疼麼?”阮沅輕聲問。

“有一點兒。”宗恪低聲說,他的雙眼茫然無光,只是瞪得大大的。

阮沅知道,等會兒崔景明還會送來藥,宗恪就又得慘了。

宗恪突然輕聲問:“泉子不是說你去睡了麼?”

“嗯,睡了的,現在休息過來了。”阮沅說,“你睡一會兒吧,我替你守着。”

宗恪搖搖頭:“睡不着,成天躺着,昏昏沉沉的就像睡覺。”

阮沅想了想:“要不要我念些東西給你聽?”

“不用了。”宗恪嘆了口氣,“我現在,腦子不好使。”

“你現在已經好多了,”阮沅低聲說,“昨晚那會兒才怕人呢,滿嘴裡胡說八道的……”

“是麼?不記得了,我說了什麼?”

想起昨晚那一幕,阮沅的臉色暗淡了,宗恪那些話,太刺痛她了。

沒聽見她的回答,宗恪問:“怎麼了?”

阮沅終於小聲說:“你把我們每個人都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們要害你,尤其是我,說我害死了你再去害死宗瑒,到時候就可以獨坐天下,還說我蓄謀已久什麼的。”

她真想哭,可她不敢說“你還差點掐死我”這種話,還好,宗恪看不見她脖子上的傷痕。

過了一會兒,宗恪才小聲說,“……對不起。”

阮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抽了一下鼻子,低聲道:“宗恪,我從沒有害你的心思。從來都沒有,你相信我。”

“嗯,我知道。來,手給我。”

阮沅趕緊伸手,握住他,宗恪的手,乾燥溫暖,帶着薄薄的繭,那是常年行軍打仗,握着繮繩和刀劍,慢慢磨出的繭。

可是現在,他的手上一點兒勁都沒有,虛虛的,甚至捏不成一個拳頭。

“下次我再發瘋,記得叫我的名字。”宗恪貼着她的耳朵,悄聲說,“要大聲喊我的名字,告訴我你是誰,知道麼?大聲點,我準能聽見的。我一聽見了,人就能清醒過來。”

阮沅忍着眼淚,不敢吭聲,只一個勁兒點頭。

宗恪停了一會兒,低聲嘟囔:“你是不是……想放棄我了?就因爲我說了那幾句瘋話?”

“纔沒有。幹嘛突然這麼說?”

“阮沅,別放棄我好麼?別的時候都可以,現在現在可不行——不我說錯了別的時候也不行。”

“我沒有啊你這是怎麼了?”阮沅不禁心慌,“胡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放棄你呢?”

宗恪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一個人,熬不住。”

這是阮沅從未自宗恪嘴裡聽見的話,這讓她震驚。

宗恪平日是很喜歡開玩笑,嘴裡沒個正經,極少有嚴肅的時候,但是他沒有軟弱過。

他從來沒有在阮沅跟前示弱,越是困境,宗恪反而越鎮定,他是扛得起大局的人,阮沅覺得,這傢伙天生是當皇帝的命。

她從未想過,宗恪表現得那麼強硬,是因爲他沒有人可以依賴,他已經沒有“上司”了,沒人能拍着胸脯和他說:“不用擔心,跟着我好了一切有我”

沒人能和天子說這種話,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瞧着他,就怕他支撐不住,所以都要他做出打不垮的鐵漢一樣的鎮定,來穩定他們的情緒,宗恪是這天下的脊樑,皇帝如果情緒不穩,其餘人只會更慌。

現在他一反常態,阮沅心裡發慌了。她不敢再任憑宗恪胡說下去,於是想了半天,找到話題打斷了他。

“今天早上,太子來看過你的。”她說。

“還是通知他了啊?”宗恪一怔。

“哪能不通知他呢?”阮沅低聲說,“孩子過來的時候,你在吐血,宗恆不叫他看,他非要進來看,然後宗恆就把他抱進來了,瑒兒臉色煞白,可是沒有哭。”

“很慘,是不是?瞎老爹,還拖着個殘廢兒子……”

這麼簡單的話,卻一下子戳中了阮沅的傷痛,她再忍不住哭起來,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他們被這命運給欺負了,孤獨畏縮在這龐大的宮殿裡,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甚至連互相安慰都做不到。

“怎麼了?”宗恪努力坐起身來,他驚慌起來,“幹什麼哭成這樣?”

阮沅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哭,宗恪好像明白過來,於是他就像上次那樣,輕輕拍着她,讓她哭個痛快。

……難怪自己哭不出來,原來是有她幫我哭啊,宗恪不由想。

“別難過了,”他勉強笑道,“事兒又不是在你身上。”

“我寧可這事兒落在我身上”

宗恪被阮沅緊緊抱着,感覺到她的眼淚打溼了自己的肩頭,粘着自己散亂的鬢髮……

他嘆了口氣:“我瞎了,所有人都慌,都想着法子給我治;如果你瞎了,可沒這麼好的運氣,到時候着急的就只有我了。”

阮沅腦子很亂,她覺得宗恪這話好像藏着什麼,但她一時想不清楚。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她抽抽搭搭地說。

他笑了:“說什麼呢,要是我從此瞎了,再也看不見了,你難道還要陪着個瞎子過一輩子不成?”

“我纔不管那些要是你再看不見了,那我就一輩子跟着你,當你的眼睛。”

“傻瓜……”

宗恪輕輕拍着她,兀自悠悠出神了好一會兒。

“不過你這話,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他忽然說,“我很小的時候,三四歲的時候。”

阮沅漸漸止住哭聲,她不知道宗恪要說什麼。

“我在花叢裡玩,結果跌倒了,手掌和膝蓋都蹭破了。我疼得很,哭個不停,有人從後面把我抱起來,是我母親。”宗恪頓了頓,“記得我說的我母親的事情麼?”

“記得,你說過,你母親……不得寵。”

宗恪點頭:“嗯。那時候她身邊奴僕很少,人也不太勤快,都是別處派來的,知道我母親不受寵愛,又沒有足夠的錢打發他們,所以也不肯殷勤服侍。只有一個乳母對我很好。我叫她常嬤嬤。”

阮沅拿手背擦擦臉上的眼淚。

“在舜天的時候,跌倒了,磕碰着了,母親都很心疼,要把我抱在懷裡安慰很久。所以我雖然不太記得她的面容,但是卻一直記得她抱着我的感覺。”宗恪輕聲說,“好像有她保護我,疼得也不是那麼厲害了。”

阮沅的心又柔軟又難受,像被雨水沾溼的羽毛,她不禁輕聲問:“那,你後來離開了……”

宗恪點了點頭:“五歲的時候離開母親,身邊就只剩了常嬤嬤,來了華胤,就在這宮裡,她替我母親保護我,可是沒兩年她也被趕走了,宮裡的總管疑心她偷東西。”

“爲什麼會疑心她偷東西呢?”

“因爲,她真的偷東西。”

“啊?”

“嗯,去御膳房偷東西給我吃。”宗恪一笑,“做人質,待遇太差,她覺得我吃不好,身體越來越弱,她做的針線活也貼補不了多少,所以就乾脆夜裡去偷東西給我吃。”

“……”

“我還記得,她偷來的很熱的肉饅頭,真好吃啊。”

阮沅一聲不出,她不敢出聲,只能靜靜等着宗恪說下去。

“常嬤嬤總和我說,叫我別怕,有她在我身邊,一定會給我弄到吃的。可是她說了這話沒多久,就被趕出宮去了。後來我繼位,想再找到她,才知道她早就過世了。”

阮沅一時不由淚潸潸。

“知道下一個說這話的是誰麼?”宗恪問。

“誰啊?”阮沅啞聲道,又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你表姐唄。”宗恪笑道,“常嬤嬤被趕走以後,偷東西給我吃的人也成了她,縈玉總是悄悄把好吃的糕點藏在袖子裡,然後跑來找我,她跑得又急,又怕糕點掉出來,所以等到我手裡,都被壓得扁扁的了,不過我還是吃得很開心。後來她帶我出來玩,在這宮苑裡亂跑,我很害怕,怕被人看見了會捱打,以前我就被打過的。她就說,怕什麼?我是公主,我會保護你的。”

阮沅不出聲,她靠在宗恪肩頭,淚珠子噼裡啪啦往下掉。

“但是後來,她來得就少了,因爲她認識了秦子澗。”宗恪微微一笑,“她說她這陣子不能來陪我了,因爲她的‘子澗哥哥’要進宮來。”

陪在宗恪身邊,阮沅很少聽他提從前,今天卻不知爲何,他說起過去卻不停。

“後來,等我從華胤回去,回到舜天,繼承了我父親的皇位,顧命大臣們虎視眈眈盯着,尤其是柴仕焱。你沒見過他,他的個子好大,又壯,看起來就像一頭猛虎。那時候,我每天早晨坐在御座上,能明顯感覺到底下的殺氣,一陣陣抑制不住撲面而來。我常常想,搞不好明天他們就得逼宮了。”

宗恪說到這兒,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那時候,是太后和我說:恪兒,你別怕,有我在,咱們娘倆聯手,怎麼也不能讓柴仕焱的狼子野心得逞。”

宗恪這最後一段話,讓阮沅大大的驚訝了。

她鬆開他,愕然道,“你是說……太后?”

“沒想到吧?”宗恪笑了笑,“當時她那句話真像強心劑,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當初聽見她說那句話時,心裡的感受。”

難怪宗恪怎麼都不肯對太后做什麼,哪怕太后現在對他這麼不留情。阮沅想,爲什麼當初那樣的支持,現在卻會變成這樣的加害呢?……

“我這一輩子,每到關鍵時刻總有人跑出來保護我,而且總是女性。”宗恪微微揚起臉來,笑道,“我以爲我人品差,這種好運差不多該結束了,誰想現在,又冒出一個你來。”

“我纔不會像她們那樣”阮沅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她的鼻子塞了,說話甕聲甕氣的,“我說話算數的,我答應過的,要做東西給你吃,給你補衣服。”

“說這種話的人,從沒有一個可以在我身邊留下來。”宗恪轉過臉,對着阮沅,“所以我真怕再聽見。說了這話的人,到最後不是見不着了,就是變得讓我不認識——阮沅,你也會這樣麼?會麼?”

他的聲音,問到最後竟有點發抖。

“我不會的。”阮沅堅決地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是認真的,我也能把控自己的人生。我答應過要一直陪着你,就不會跑到你見不着的地方,更不會變得讓你不認識。”

夜那麼靜,空氣裡有細微的顫動,宗恪的呼吸緩慢沉重,他的側影在黑暗中輪廓分明,寬寬的額角與隆準形成剛厲的直線,令人聯想到中世紀的歐洲頭盔,厚硬無比,呼出的氣息在鐵甲上迅速結了冰,凝住死亡的陰影。

漫長的嚴寒最容易讓人絕望,但是再怎麼渺茫,只要有得到救贖的機會,就能堅持下去。

“……好,我相信你。”宗恪最後,終於輕聲說,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

第兩百六十八章第兩百八十七章第兩百一十六章第兩百三十四章第一百零三章第兩百三十章第五十章第兩百零二章第兩百八十八章第兩百五十一章第一百二十二章第三十八章第兩百九十二章第六十七章第三百三十一章第四十五章第一百二十三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兩百零三章第六十章第三百零九章第兩百零四章第一百九十一章第兩百二十章第一百零六章第一百六十章第三百零七章第一百一十章第三百三十三章第三百二十九章第兩百六十六章第兩百八十二章第三百零九章第六十九章第三百二十一章第兩百七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兩百二十四章第九十五章第兩百六十七章第兩百三十八章第兩百八十一章第兩百七十章第兩百五十六章第九章第四十五章第八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一百七十四章第兩百五十二章第六十九章第一百八十五章第一百七十三章第兩百四十六章第兩百一十八章第兩百三十八章第一百一十一章第八十二章第三百二十七章第兩百七十五章第三百二十八章第九十八章第三百二十八章第八十二章第九章第兩百三十二章第兩百七十七章第三百二十一章第三百一十六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五十七章第兩百二十一章第八十七章第九十八章第兩百六十六章第兩百零八章第三百零四章第一百八十八章第兩百零七章第一百零五章第五十一章第兩百七十二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三章第三百三十六章第十六章第四十四章第三百三十四章第六十七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兩百七十六章第三百三十一章第六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九十三章第七十四章第兩百二十二章第兩百一十四章第三百二十七章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兩百六十八章第兩百八十七章第兩百一十六章第兩百三十四章第一百零三章第兩百三十章第五十章第兩百零二章第兩百八十八章第兩百五十一章第一百二十二章第三十八章第兩百九十二章第六十七章第三百三十一章第四十五章第一百二十三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兩百零三章第六十章第三百零九章第兩百零四章第一百九十一章第兩百二十章第一百零六章第一百六十章第三百零七章第一百一十章第三百三十三章第三百二十九章第兩百六十六章第兩百八十二章第三百零九章第六十九章第三百二十一章第兩百七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兩百二十四章第九十五章第兩百六十七章第兩百三十八章第兩百八十一章第兩百七十章第兩百五十六章第九章第四十五章第八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一百七十四章第兩百五十二章第六十九章第一百八十五章第一百七十三章第兩百四十六章第兩百一十八章第兩百三十八章第一百一十一章第八十二章第三百二十七章第兩百七十五章第三百二十八章第九十八章第三百二十八章第八十二章第九章第兩百三十二章第兩百七十七章第三百二十一章第三百一十六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五十七章第兩百二十一章第八十七章第九十八章第兩百六十六章第兩百零八章第三百零四章第一百八十八章第兩百零七章第一百零五章第五十一章第兩百七十二章第一百四十二章第三章第三百三十六章第十六章第四十四章第三百三十四章第六十七章第一百五十三章第兩百七十六章第三百三十一章第六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九十三章第七十四章第兩百二十二章第兩百一十四章第三百二十七章第一百一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