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阮沅從咖啡店回到家裡,打開門,卻發現厲婷婷並不在家。

“搞什麼鬼?”她嘟囔道,“催命似的把我催回來,自己倒跑出去了。”

她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菜來,開始洗洗切菜,又淘了米,準備做飯。中間忙碌時,她記起曬在陽臺的裙子還沒收,又去收了衣物。

回到廚房,阮沅拿着菜刀,卻覺得不對勁!

她呆了呆,忽然“噹啷”丟下菜刀,從廚房奔出來衝進臥室,地板上赫然放着兩個大旅行包!

再看厲婷婷的牀上,收拾得只剩下一張竹蓆了。

還沒待她回過神,門上的鎖發出響動,厲婷婷推門進來。

“表姐!”阮沅叫起來。

厲婷婷沒理她,走到衛生間將雨傘掛起來,又拿過毛巾擦了擦手臂,才懨懨道:“叫什麼?我又沒聾。”

阮沅一下衝過來:“不是啊!你……你要搬去哪兒啊?!”

厲婷婷看了看她:“你別管。”

她的神情冷淡,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你和舅媽說了?”她試探着問。

“沒說。不過她知道我早晚會搬走。”厲婷婷走進廚房,她看看鍋裡的菜,“要糊了。”

阮沅醒悟,趕緊跑過去,將菜從鍋裡盛出來。

厲婷婷洗了手,自己添了飯,端到飯桌上,她也不理會阮沅,拿起筷子就吃。

阮沅趕緊把兩盤菜送過去,然後才端了碗米飯,在她對面坐下來。

“你什麼時候走啊?”阮沅終於還是輕聲問。

“明天一早。”厲婷婷淡淡地說,“不好意思,這月房租我沒法幫你分擔了,我手頭錢不多。”

“哦……沒關係。”阮沅鬱悶地擡頭看看房子,“這兒太大了,你一走,我也沒法一個人繼續住。”

厲婷婷沒出聲,她似乎並不關心阮沅今後的打算。

默默吃了一會兒飯,阮沅還是覺得不死心。

“那你……想過往後怎麼辦沒?”她又問。

“現在還沒想清楚。”厲婷婷簡潔地說,“不過,早晚會想清楚的。離開這兒是第一步。”

“可是舅舅和舅媽怎麼辦……”

“現在,我先得顧着我自己了。”厲婷婷的聲音不帶感情,“其餘的事,等過兩年我安頓下來,找到新的生活方向再說吧。”

她說到這兒,放下筷子,盯着阮沅:“阿沅,你最好也想想清楚。”

“啊?”阮沅嘴裡含着飯菜,不明就裡地望着表姐。

“我知道,我媽讓你過來陪我一塊兒住,是想把你當成自殺監視器。”厲婷婷說到這兒,忽然苦笑起來,“我媽不明白,我已經不會再自殺了,因爲沒那個必要。”

“……”

“你在我們家像我媽的第二個女兒。但你不能一直這麼下去,你不是爲我活着的。”厲婷婷做了個手勢,止住想要插嘴的阮沅,“我不是說我媽在利用你,阿沅,你搞不清楚,這裡面……”

她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才又道:“很多複雜的背景,你還不清楚。但我說這些真是爲了你好。”

阮沅聽不懂,但她默默點了點頭,之前十幾年裡,她從未聽過表姐用這種鎮定冷靜、界限分明的口吻說過話,所以此刻心裡只餘下震撼。

“再留在這兒你會有危險。我的建議是,你最好離開這兒。”厲婷婷繼續說,“搬得遠遠的,另外找份工作,建立新的人際關係。如果有足夠的能力我會幫你的。可惜我醒悟得太遲,現在還沒那個能力。你要和我爸媽保持聯繫這沒問題,但最好不要繼續生活在這個舊圈子裡了。尤其,不要和那個宗恪搭上什麼關係。”

這個名字,像一顆極速飛行的小石子,彈上了阮沅繃得像彈弓的神經系統。

“表姐……”

她筷子咬在嘴裡,很緊張地望着厲婷婷,心想,難道下午的事情表姐知道了?!

“他不是什麼好人,知道麼?”厲婷婷嚴肅萬分地望着她,一字一頓道,“對這個人,唯一安全的措施就是儘可能離他遠一些。”

阮沅皺了皺眉頭,她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說:“可我覺得,他看起來……好像並不壞啊。”

厲婷婷一怔,像是聽見了什麼荒謬的言論:“你覺得他不壞?!”

她的聲音尖銳難聽,像生了鏽的鋼鑽在鑽水泥地。

“……我、我沒覺得他哪裡很糟糕呀。”阮沅掙扎着說,“人看着挺不錯的。”

“不會這麼快就看上他了吧?”厲婷婷的眼神十分古怪。

“表姐!”阮沅的臉都漲紅了。

厲婷婷點點頭,“是麼,看來我說晚了,之前給你的警告估計也白費了。一切都不可阻止了。”

“什麼?”阮沅不明白,“什麼不可阻止了?”

“你的命運。”

阮沅詫異萬分地望着厲婷婷!

厲婷婷眯起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樣,仔細打量着阮沅,她的神色看起來淒涼又苦澀,甚至顯出幾分蒼老。

“我幫不上你什麼了。”最後,她終於嘶啞着聲音說,“現在連我自己都是泥菩薩。有些時候我們身不由己,哪怕眼看着悲劇發生,也依然無能爲力。”

厲婷婷說的這些話半通不通,阮沅聽得一頭霧水。

但她不再解釋下去,把剩下的米飯撥進嘴裡,厲婷婷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廚房。

夜晚,阮沅靜靜躺在牀上,聽着窗外的雨聲漸歇,變得淅淅瀝瀝的。

她沒睡,而且相信,對面牀上的厲婷婷同樣也沒睡。

“表姐……”阮沅微弱地呼喚了一聲。

沒有迴應。

“表姐,你往後,真的不打算再見那個人了麼?”她低聲問。

依然沒有回答。

“他看起來,對你……”

“他會害死你的!”厲婷婷突然冒出短促的一句話。

阮沅嚇了一跳!

她趕緊坐起身來:“什麼?”

“我說,他會害死你。”厲婷婷的聲音像從牙縫裡擠出來,“阿沅,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你對誰都可以動心,不要對他動心。”

阮沅慢慢拉過毯子,蓋在腿上。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薄毯接觸着皮膚,感覺潮乎乎的。

“是因爲宗恪他喜歡你,所以表姐你就不許我喜歡他,是吧?”她終於低聲說。

厲婷婷哼了一聲,像是聽見了多麼荒謬的話。

“我不喜歡他,從來就不喜歡。”她說,“我這麼說,只是爲你好。”

“可我沒覺得他哪裡不好啊……”

“那是當然。”厲婷婷語帶諷刺地說,“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僞裝。雖然他這一手在我面前從沒見效過。”

阮沅心裡突然升起濃濃不悅!

“我自己有判斷。表姐,你以爲我還是那個剛進城的鄉下丫頭麼?”

她的語氣生硬,透着敵意。

“你以爲我在輕視你?”厲婷婷冷笑,“你這段時間,有沒有仔細反省一下你自己?阿沅,你覺得你的表現正常麼?他一出現,你就不要命的黏上去……”

“說的對,我沒你表現正常,我天生就有神經病。”阮沅淡淡地說,“我哪裡趕得上表姐你?談戀愛都規規矩矩按着教科書來。”

不軟不硬碰了個釘子,厲婷婷不出聲了。

阮沅重新躺下來,她盯着天花板,牆角那兒有一塊,被持續暴雨洇出奇怪的花紋,像一張扭曲的人臉。雨夜裡,四周格外寂靜,只剩下水聲滴滴答答。

好久沒人說話,久得阮沅以爲厲婷婷睡着了,她嘆息着,輕輕翻了個身,把平躺得近乎麻木的身體蜷曲起來。

“表姐……”

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像是並不想讓厲婷婷聽見。

“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人家那麼傷心?那個宗恪……你真的就那麼討厭他?”

厲婷婷沒有聲音,像是真的睡着了。

“好吧我承認,我好像是……挺喜歡他的。要是你們好好的,那我也不說這話了,我就躲得遠遠的好了,可既然你不喜歡他……”

她的話還沒說完,迎面一個枕頭突然砸過來!

阮沅嚇得大叫!

“我要怎麼才能把你給打醒?!”厲婷婷的聲音發抖,她頭髮胡亂披散着,阮沅這才驚訝地發現,厲婷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臉上滿是淚痕。

“……是不是非得我求你,你才能不去撩撥他?!”厲婷婷瘋了似的,狠狠瞪着阮沅,“連這樣的人渣你都要伸手,你怎麼就這麼賤!”

厲婷婷的話,就像無數帶血的利刃,朝着阮沅揮舞不停。

阮沅努力維持了這麼久的平和外表,頓時被割裂了。

“是,是你的男人,我不該動。”她氣極反笑,連連點頭,“你不要他,所以就連別人也不許碰,表姐,你是不可一世的公主麼?!這些年我成天圍着你轉,凡事都讓着你,所以你就真以爲,我什麼都該受你的左右?!你怎麼就這麼……這麼霸道?!”

這是阮沅從來沒說過的狠話,厲婷婷一時呆住了。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喜歡他了!難道不行?!”阮沅手抓着牀單,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既然你不顧情面,那我也不用再遮掩:你現在不要他!你把他看得像垃圾!都成這樣了,爲什麼還不許我喜歡?!”

似乎被阮沅這番話給震住了,厲婷婷呆了呆,才艱難道:“阿沅,你不明白……”

“因爲你什麼都不和我說!”阮沅抓起枕頭,狠狠砸過去!枕頭落在厲婷婷的牀頭,滾了滾,跌在地上。

至此,房間裡沒誰再說話,只剩下不均勻的喘息。

厲婷婷彎腰,拾起枕頭放回牀上,她掏出紙巾胡亂擦掉臉上的眼淚,然後下牀,摸索着抓起牀頭的外套穿好。

直到此時,阮沅才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麼。

“表姐?!”她驚慌起來,“你要幹什麼?!”

厲婷婷沒理她,彎腰要拿那兩個旅行包,阮沅跳下牀,一下拽住她!

“都快十二點了!你不能這個時候出去啊!”

“我不想再看見你了。”厲婷婷冷冷地說,“眼瞅着一幕悲劇就要上演,卻沒法阻止,我受不了。”

阮沅被她這話給氣到,索性鬆開了手。

“嗯,你和宗恪就是一出喜劇,換了我和他就成悲劇了。”她點頭冷笑,“謝謝公主精彩的預言。”

厲婷婷拎着包,走到門口,她打開門,又回頭瞧了瞧阮沅。

此刻,雨完全停住,月亮從薄薄的雲彩後面爬出來,阮沅站在臥室門口,月白色的塵靄裡,她氣呼呼叉着腰,肩膀秀秀窄窄,身影又細又長。

阮沅的鮮豔姿容,在那薄薄的光線裡流動着豔麗的美,生動得近乎不自然,像某種精緻的傀儡,這讓厲婷婷不由打了個冷戰。

然而很快,月光消失,雲霧聚集在一起,厲婷婷回過神,她的態度重新變得強硬起來。

“我和他同樣是悲劇,只不過,我在竭力讓這場悲劇落幕,可你呢?卻還喜滋滋地讓它上演。”

她冷冷說完,不再看阮沅,拉開門,無聲無息走了出去。

阮沅呆愣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她慌亂地套上鞋,三兩步奔出去,想追上厲婷婷,但是到樓梯間一瞧,電梯已經下樓了。

第二天,阮沅上班遲到了五分鐘,不僅如此,臉上還頂着兩個黑眼圈。

“怎麼了這是?”周芮吃驚地問。

“我表姐走了。”她沮喪地坐回到自己椅子上,把手裡的包往桌上一扔,“昨晚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被我給氣跑了……”

“啊?!”

“雖然是她早準備好要走了,但如果不是我說話太過分,她也不會半夜十二點跑掉。”

阮沅像個小孩兒似的,把沉重的腦袋擱在桌上,喃喃道,“電梯只有一部,等我追出去,她早坐出租車跑沒影了。”

“那你怎麼辦啊?”

“先回家和我舅媽說說唄,看看接下來該怎麼辦。”阮沅搖搖頭,“那房子眼看着也沒法住下去了,我一個人,擔負不起那麼高的房租。”

次日是週末,阮沅回了舅舅家,那是職工宿舍的一套老房子,七層樓,八十年代的灰色磚牆。這套七十平米的二室一廳,厲鼎彥十多年前就買下來了,房子不大,但阮沅對這裡很有感情,這麼些年,她已經把舅舅家當成自己家了。

到家時,舅舅不在,但是來了客人,是舅舅同事的妻子,名叫雲敏。

之前,這夫妻倆曾經住在厲鼎彥家的樓上。

“我回來得可真巧。”阮沅又驚又喜,“雲姨怎麼來了?”

雲敏的丈夫林展鴻,是厲鼎彥同一個廠的同事,他們夫婦買的房子離這兒遠,後來又都不在廠裡了,所以夫婦倆輕易不會回廠區來。

“幫你林叔叔來廠裡辦點手續。”雲敏站起身,拽着阮沅的手,細細打量她,又笑道,“阿沅一年變一個樣,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阮沅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表姐的事兒正卡着,她其實是很高興聽見雲敏的這種評價。因爲當年她剛剛來城裡,這棟樓,第一個向她伸出友誼之手的人就是這個女人。

十二歲剛剛進城的阮沅,非常的不安。

那時候,她就像只怕人的小鼠,那雙眼睛,永遠因爲過度驚恐而閃爍不定,她覺得到處都是古怪東西。阮沅受傷之後記憶損傷,膽小得不敢一個人出門。儘管舅舅一家對她體貼備至,想盡辦法幫她適應新生活,但阮沅對這巨大的廠區、以及密集的人羣,一直有着強烈恐慌。剛來時,舅舅給她錢,讓她下樓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味精,出門時,正巧趕上廠裡下班,電鈴一響,職工們呼啦啦往宿舍裡涌,人潮洶涌,衝得她直趔趄,阮沅被嚇得站在街上嚎啕大哭,後來有人把她送回了家,就是舅舅的同事林展鴻。

後來舅媽說,那是因爲她就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兒,密集人羣和巨大噪音已經成了某種標誌,會引起阿沅對過去痛苦的回憶。阮沅不知道舅媽說得有沒有道理,可她很清楚地記得,剛出院那段時間,她怕得不得了,到哪兒都得有人陪着,還得牽着人的手。

然後,舅舅和舅媽就每晚帶着阮沅出門遛彎,廠很大,他們就在廠區內的小公園裡溜達,舅舅是想趁着這個機會把家裡新來的孩子,介紹給一同工作的同事。

一個月下來,阮沅終於不像一開始那麼怕生了,見了熟人,也能開口喊阿姨叔叔了,她也頭一次到別人家去做了客。

就是樓上林展鴻家。

年深日久,阮沅漸漸接納了周圍,也開始對這個廠區產生感情,舅舅和舅媽的那些熟人,她也全都認得了,甚至因爲經常來往,瞭解得像自家人一樣。

但是,阮沅卻覺得,她從來沒搞懂過林展鴻夫婦。

林展鴻當年在銷售科,廠里人都知道,最賺錢的除了搞基建的就是搞銷售的,這些人,一是油滑得像鬼,二是特別有錢。但是這兩種印象,阮沅在林展鴻身上卻完全找不到。

就阮沅這麼些年來在廠裡觀察所得,這男人從來不使用那些赤裸裸、令人生厭的伎倆,他在廠裡口碑很不錯,在銷售科也很出衆,這個人,彷彿自有一套遊刃有餘的方法來處理最難處理的人際關係,讓你不知不覺願意與之相處,時間久了就會交心,最終變爲生死意氣之交,關鍵時刻,你就會站在他這一邊。

他很會賺錢這不錯,不過阮沅總覺得,賺錢並不是林展鴻的真正目的。阮沅覺得,林展鴻和這廠裡的人全都不一樣,他的心,不在這裡。

至於這個人的心到底在哪裡,阮沅也不知道。

林展鴻非常關心表姐厲婷婷,這是阮沅很明顯就能察覺到的,每次遇到,他都會對錶姐問長問短,像個極爲熱心的長輩,甚至還給她買過好些貴重的禮物,比如進口巧克力什麼的,九十年代初,進口巧克力還稀罕得很,對此阮沅豔羨不已。

九十年代幹銷售的人,到後來都發了家,那是個暴發的時代,掘出第一桶金的人,幾乎找不出多少真正身家清白的。其後遺症甚至延續至今。

但是說來也怪,林展鴻的生活並不奢華,好像他打定了主意只賺不花,他後來買的房子也不算豪華,似乎只是爲了搬走而搬走,因爲那時候他已經停薪留職、跑到外頭的公司去了。阮沅常常想,這個人的錢都攢着幹嘛?買宇宙飛船回母星麼?

林展鴻對想辦法額外撈錢這種事,好像並不熱衷,像倒賣廠裡原材料、拿回扣拿得對家翻臉之類的齷齪事兒,永遠和他挨不上邊。

林展鴻的妻子叫雲敏,這位雲姨在阮沅眼裡看來,是比她丈夫更特別的一位。

雲敏原來是廠附屬醫院的護士,後來又調進市內一個二甲醫院的燒傷病房,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阮沅都不會改變這個認知。

林展鴻格外看重厲婷婷,而云敏卻特別喜歡阮沅,她總會邀請阮沅姐妹來家裡,然後弄特別好喝的果汁給她們,阮沅到現在都還記得,雲敏親手做的果子露,那種輕輕淡淡的奇異的香味,讓阮沅久久難以忘懷。對阮沅和厲婷婷,雲敏是一視同仁的,甚至比較起來她更喜歡阮沅,因爲阮沅手巧,她可以教她繡花,教她給娃娃做衣裳,厲婷婷這方面就全然不行了。

阮沅覺得,這位雲姨身上有一種從容平靜、規規矩矩的氣質,行事舉止,含着如水般流動的美,無論何時,她總要把自己收輟得乾乾淨淨、像模像樣,就算到現在這一次性的年月,她也不習慣用紙巾,到哪兒都會隨身帶着一塊潔白的絲絹手帕——就連那手帕上,都是她自己繡的粉紅柘榴花。她覺得雲敏簡直就不該生活在現代。

關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阮沅想了許久,最終將之歸爲了“教養”兩個字。

這是個儀器製造工業企業,阮沅在廠裡,無數次看見過光着腳、蹬在機牀上嗑瓜子的阿姨、大嬸。她沒看見舅媽任萍如此大大咧咧,也沒看見過雲姨如此,然而她還是覺得,這兩者有不同。

作爲繪圖員的任萍,雖然不會做出這麼渾不吝的舉動,但她能夠理解和容忍它,她覺得很正常,熱天中午女工們休息的時候,都是這德性。

但是對於雲敏來說,這種舉止簡直是異世界裡纔有的鏡頭,她和阮沅還有厲婷婷說起來的時候,那句“多醜啊!”的語氣裡,包含着深深的駭然,彷彿她是從異世界來,曾飽受此類驚嚇,以至於從心底裡排斥它,後來阮沅想,大概到地球滅亡之前,過於放肆的行爲,都不會出現在這個女人身上。

甚至,林家連電視機都沒有。

沒有電視,沒有音響,這些喧鬧的電器一概不存在,書倒是很多,厲婷婷和阮沅經常去借來看。起初阮沅想不明白,沒有電視機,這兩口子晚上到底怎麼打發時間?後來她才明白,林展鴻讀書,雲敏則做女紅,或者收拾家務,因爲林展鴻從不做任何家務,他甚至不進廚房。

住在職工宿舍裡,阮沅經常能從自己房間看見對面那個單元,下班之後,從一樓到七樓,每個廚房晃動的全都是男人的身影,她轉回頭看看自家廚房,舅舅厲鼎晏也正在爐邊顛勺顛得不亦樂乎,而舅媽任萍卻坐在沙發上打毛衣。

這是南方城市,男人做飯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是林展鴻卻連打雜的事都不碰……簡直是封建嘛!

而且,哪有從不看電視的人?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音響……她們是古人麼?每次她和表姐說,樓上林家像是古代穿越來的,表姐就笑她,說阮沅腦子被砸成了小說家。

可是阮沅覺得,表姐之所以不覺得奇怪,就是因爲她和這家奇怪的夫婦在一起,生活太久了,習慣成了自然。

因爲總是跑去林家玩,兩個女孩子對林家十分熟悉。

林家的所有陳設裡,阮沅她們最感興趣的是一柄劍。

那是一柄掛在牆上的劍,有一次,林展鴻見兩個孩子對它感興趣,索性把劍取下來、抽出來給她們看。

那是真的劍,劍身修長,刃部薄如紙,閃着寒光。劍身蒙着一層暗啞的光,沉沉的色澤,像血,久了,浸入劍身,怎麼擦拭都擦拭不掉。

阮沅感覺得出來,這柄劍,和她在公園裡看見老大爺耍的太極劍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而且不知爲何,這柄劍讓她感覺異樣熟悉。

好像是,她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它。

“這是哪兒來的啊?”厲婷婷問。

“一個朋友給我的。”林展鴻頓了一下,“一個……生死之交。”

“林叔叔,你會不會舞劍啊?”阮沅很熱切地盯着林展鴻。

林展鴻搖搖頭。

那麼,它就只是裝飾作用了,阮沅失望地想。

然而幾年之後,阮沅就對林展鴻的話產生了懷疑。

上了高中,阮沅報名參加了學校的跆拳道小組,她是個天性過分活潑的女孩,總是坐不住,厲婷婷常笑話她就是個蹦蹦跳跳的猴子,永遠精力充沛得過分,不得不找點方式發泄。

跆拳道很適合阮沅,打啊,踢啊,和人近身搏鬥啊什麼的……阮沅甚至說,跆拳道還不夠,她更喜歡柔道,要貼身肉搏才過癮。不,她是恨不得能動刀動槍纔好呢。

只可惜,跆拳道是那所校風開放的高中裡,唯一提供的女子格鬥類項目。

學了跆拳道的阮沅,有一次在林家,便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炫耀心情,把才學了幾個月的拳腳把式耍了一遍。

豈料,在旁邊看的林展鴻,就說她的出拳還不夠快。

阮沅暗笑,跆拳道更講究腿腳,她又不是要和人練拳擊。

然而林展鴻就走過來,讓她再做一遍。

阮沅老老實實又做了一遍剛纔的動作,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這樣。”

那一瞬,阮沅只覺得有股強大的熱流,順着對方的手指進入自己的胳膊!

這一拳,虎虎生風,比剛纔有力得多!

“怎麼回事?”阮沅大驚,回頭看林展鴻。

林展鴻旋即鬆手,走回到沙發前:“練得挺不錯的嘛。”

那股力量,隨着林展鴻鬆開了手,也消失不見了。

這件事,讓阮沅耿耿於懷了很久,她搞不清楚那股力量是什麼,而且她也看出來了,無論之後如何掩飾,林展鴻其實很後悔剛纔在外人面前露了那一手。

後來阮沅看武俠小說,每次看見作者描述內功心法之類的段落,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次的事情。

那股瞬間消失的熱流,可真像書上描寫的內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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