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遷都在即,但南京仍是一副盛世太平景象。直到\多朝官認爲這六朝金粉古都乃是全天下最適合作都城的地方,奈何朱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脾性,當初那些勸諫反對的官員都沒有好下場,他們也只好眼看各部院陸陸續續往北邊搬遷。於是,爲了設法留在南京,甚至有不少人常常往東宮和成國公府跑。
相形之下,張這個江寧知縣只是七品芝麻官,倒是不用和其他官員那樣費心上竄下跳。只他身在帝都,人人都是上官,迎來送往在外應酬的日子竟有一多半,這知縣着實難爲。若非他靠山夠硬,又有成國公朱勇多方照拂,單憑他初次當官,這錯處能讓人挑出一大把來。
大明制度,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內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因此他和孫氏自然住在江寧縣衙。由於是天子腳下,這江寧縣衙也比尋常上縣縣衙大一倍不止,後衙房舍極多,輕輕鬆鬆就安置下了所有家眷僕從。沒了頂頭的婆婆和妯娌,孫氏的日子過得舒心愜意,也就是侍妾紅鸞上回診出有身孕的時候,她心裡頗有些惱火,但須臾也就過去了。
張攸和妻子恩愛,更知道孫氏心氣頗高心眼有限,因此兒子在外頭做官的景況大多瞞着妻子,縱有信捎來也是自己在書房先看了,回頭挑着能說的對孫氏分說一二,陸陸續續瞞下了無數事情。因此,孫氏只當張越在任上萬事穩當,根本不知道杜家和孟家先後出事。她只顧平日打理家務照顧女兒,一心謹慎持家,竟是很少和別家女眷往來。
這一日,她正在房中和珍珠芍藥兩個丫頭在幾匹綢緞中挑挑揀揀,預備給女兒做兩條新肚兜,忽然聽到一個年輕媳婦在門外通稟了一聲:“太太,外頭大舅老爺來了,說是特意打開封來瞧太太的!”
一聽這話,孫氏頓時愣住了。她祖上也是官宦人家,父親雖說沒出仕,但家境也還殷實,在開封府也算是大戶人家,因此當初纔會和張家聯姻。然而,父親去世之後,兩個兄長分光了家產,卻誰也不理會她這個在張家不受待見的妹妹。直到她的丈夫和兒子先後經科舉頭有了出身,他們方纔使人常常送些東西過來,但彼此之間情分早就淡了。
隨手擱下手中一匹繭綢,她不禁冷笑了一聲:“特意來瞧我?想當初我爲了越哥兒的病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在哪兒?我在家裡處處受氣的時候,他們在哪兒?我回家裡求懇他們設法幫老爺一把的時候,他們又在哪兒?這會兒倒特意從開封來瞧我,不見!”
珍珠情知孫氏是說氣話,忙站起身勸道:“太太,既然是大舅爺特地從開封過來,不管爲着什麼事,您總應該見一見,否則人家說閒話總不好聽。若不是什麼大事,太太便應了他;若是什麼爲難的,太太就是推了,別人也無話可說。大太太二太太的孃家都是有名頭的大族,平日對她們頗有助益。如今老爺少爺都已經有了成就,太太何妨扶一扶孃家。”
“我就怕他們是扶不起的劉阿斗!”孫氏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仍是被珍珠這席話所動,斜睨了她一眼便笑道,“你既這麼說,就和我一塊出去見見他。芍藥留在這兒好好再挑挑,挑兩匹做工最好沒有線頭的,回頭等我回來再動針線。”
芍藥連忙應了,珍珠便笑着隨孫氏出了屋子。因這是家裡親戚,所以孫氏便吩咐在小花廳見客。順着甬道到了地頭,她一跨進門檻就看到左首第一張椅子上坐着大哥孫逢未。只見他頭上戴着緯羅華陽巾,身穿一件潮藍紗衫,腰繫石青色絛子,腳下一雙灰撲撲的黑麪布履,那模樣較之幾年前蒼老了許多。
見着孫氏進來,孫逢未愣了一愣,這才臉上堆滿笑容起身相迎:“三妹。”
孫氏一想到以前地舊事便恨得牙癢癢地。此時只淡淡地答應一聲。見孫逢未下手還坐着一個人。她不禁皺起了眉頭。她一個婦道人家。見自己地親兄長自然不要緊。可平白無故見一個外頭人幹什麼?當下她便沉着臉問道:“大哥你來就來了。怎麼還帶地別人?”
“哪裡是外人。這是咱家不出五服地堂兄。四哥孫逢嘉。小時候你在家裡見過地。怎生你忘了?”孫逢未彷彿沒看見孫氏冷淡地樣子。一面說一面朝下頭那人打眼色。“四哥那一家素來都是住在浙西一帶。前些時日他去河南正好遇上了我。所以我尋思着到京師來看看你。其實我早就想來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家裡人口多。吃喝嚼用不少……”
聽到孫逢未說這些。孫氏更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此時。孫逢嘉卻是站起身來。他身上一襲天青色寬袖紗袍。頭戴龍鱗紗巾。收拾得精神利落。又客
地上前廝見。孫氏不知這位久未謀面地堂兄何等路T7不迭。雙方道了一番客套話。她便看到孫逢嘉從旁邊地小几上捧起一個紅色雕漆匣子來。
“三妹。我一直住在浙西。倒是很久不曾回開封。你出嫁得子種種大事都不曾趕上。也是這回到開封正好撞上了七弟。這才知道原來如今兩家如此之近。多年不見。這是我地一點心意。都是浙西特產。三妹別笑話我盡挑些不值錢地東西就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孫氏恨地只是當初絲毫絕情地兄長。對於孫逢嘉倒沒什麼厭惡。此時聽他說得客氣。她連忙謝過。示意身旁地珍珠伸手接了。這纔在上頭西邊主位上坐了。賓主重新落座之後。孫逢未少不得涎着臉說自家如今每況愈下。兒女嫁娶開銷極大云云。末了又厚着臉皮說孫氏好福氣。
“當初不是我有意不上張家的門,實在是家道中落不好意思。張家那是開封一帶的第一名門,那位老太太規矩又大,我不是怕丟了你的臉面麼?如今妹夫和外甥都有出息,三妹你穩穩當當做着官太太,我也是打心眼裡爲你高興。聽說我那外甥如今很得聖眷,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北京,這會兒又當了欽差到青州去了,以後定然是前途無量步步高昇……”
孫氏原本還聽得頗爲高興,待兄長越說越興起,竟是提起張越回京,之後又上了青州,她頓時臉色大變。前幾天兒子還有信送來,張攸還和她念過那封信,怎得絲毫不見提起這些事,張攸甚至說兒子在青州任上幹得好好的,平安無事?一時間,她只覺心亂如麻,孫逢未那一套套的恭維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她這一走神,孫逢未不曾發現,孫逢嘉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此來不僅僅是爲了攀這門富貴親戚,而是另有大事相求,當下便輕咳一聲打斷了孫逢未沒完沒了的吹捧。見孫氏面上怔怔的,自己說什麼話也未必能聽見,他索性站起身來向孫氏深深一揖:“三妹,今天我隨七弟登門,其實還有大事相求,萬望你能夠施以援手!”
珍珠見孫氏仍是愣在那兒,連忙在旁邊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胳膊,低聲提醒道:“太太!”
此時此刻,孫氏滿心都是兒子,回過神來看見孫逢嘉衝自己一揖到地,她方纔回神,慌忙站起身道:“四哥快快請起,若有事情儘管直說,能幫的我自然幫。
只不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從來不管外頭的事,若真有什麼要緊事,還得是我家老爺定奪。”
“三妹,實不相瞞,我也是才知道我那兒子竟和令郎是同科進士,而且還因緣巧合都在山東上任。只他性急又倨傲,上司同僚下屬都相處得不好,之前竟是因爲做錯了一件事而下了錦衣衛詔獄。我花了無數功夫,也不曾打聽到他的情況,如今只能厚着臉皮來求你幫忙了。我也不求他能保住什麼官位前程,只求他能夠保住性命,我這個當父親的就心滿意足了!”
孫氏萬萬沒想到孫逢嘉竟是央求這個,頓時六神無主。她如今也是滿心惦念兒子,由己度人,孫逢嘉的兒子被關在錦衣衛那大牢裡頭生死未卜,自然是更加憂心。可是,當初張信爲了脫罪讓家裡上下花費無數心思,她就算想幫忙,又哪裡有這能耐?
思來想去,她只得滿面爲難地說:“四哥,不是我不願意幫忙,實在是錦衣衛那地方很難設法,我家老爺只是七品官……”
話沒說完,一旁的孫逢未就搶着開口說道:“三妹你可別小看了妹夫,當初在開封的時候,我曾經瞧見妹夫和河南衛所那位袁千戶同桌吃過飯,樣子極其親密。那袁千戶如今可是袁指揮使,若是有妹夫一句話,這事情還不是好辦得很?再說了,四哥當然不會讓你平白幫忙,爲了兒子,他就是傾盡家產也再說不惜,四哥你說是不是?”
孫逢嘉眼下只想着抓住這唯一的救命稻草,索性趁勢屈膝跪了下來:“三妹,我也知道這事情得擔着天大的干係,但萬望你救救我兒子。如有需要打點的去處,不論多少我都會籌措出來。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夫妻也活不下去了……”
面對這苦苦哀求,孫氏一時間又想起了遠在他鄉的張越,不禁心如刀絞。這邊廂堂兄孫逢嘉爲救兒子不惜一切,那邊廂她自己的兒子呢?如今可真的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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