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顧氏的面子來自於一文一武兩個當官的兒子,還不如說她的面子來自於京城那位戰功彪炳的英國公。張玉昔日戰死沙場,其妻同樣死得早,其長子張輔雖然子承父業沙場建功,但家裡的事情也虧了顧氏多方照應,因此對這個嬸孃格外恭敬。
於是,瑞慶堂中顧氏一出面,沐寧便不再是之前那副不陰不陽的模樣,而是打疊出了一幅恭敬的臉孔,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卻原來四年前被壓下的開封黃河決口之事被人舊事重提,引起了朝中波濤洶涌,不但如此,浙江海塘修建一事也被某個膽大心細的御史發現了不少貓膩,又重重參了一本,結果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然而,這個理由張信固然是半信半疑,顧氏卻是半點不信。兩鬢斑白的她死死瞪着面前這個錦衣衛千戶,直到盯得對方不自然地把頭側到了一邊,她這才微微一笑。
“沐大人放心,我張家承蒙皇恩,無論此事是真是假,我這個老婆子都會讓老大跟着你們走一趟南京。是忠是奸,自有皇上聖斷。眼下我已經吩咐他們去找人了,只希望沐大人不要疑我通風報信放跑了人。”
“老夫人深明大義,下官怎敢懷疑?”沐寧躬身作揖,笑容可掬地說,“北鎮撫司那邊也早就傳下話,說是要對張大人以禮相待,否則下官此來也不會只帶區區十二名小校,早就把河南衛所所有人手都拉出來了。”
顧氏微微一笑,便索性靠在太師椅的荷葉託首上半閉了眼睛,再也沒有說話。她不說話,沐寧也同樣仿若無事地安然而坐,半點也不着急。倒是一旁侍立的張越仔細回憶起了當初杜楨曾經提過的朝中情形,思量着這一回的事端究竟起源如何。
思來想去,他的腦海中忽然捕捉到了最初的某一組關鍵字——紀綱死了?那個曾經一手遮天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死了!
杜楨曾經向他分說過朝廷中樞的那些要員,他自然知道這紀綱與其說是皇家的忠犬,還不如說已經成了一條狂妄的瘋狗,而且這條瘋狗還和漢王朱高煦互相勾結。漢王朱高煦一直都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小手段就沒停過,這會兒紀綱死了……
一瞬間,某個不那麼好的念頭陡然之間竄上了張越心頭——四年前張信回來向顧氏拜壽的那番話在耳邊迴響了一遍,其中的幾個字格外震耳——那時候漢王朱高煦送了一尊玉觀音!此時此刻,杜楨沒有明指的危機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但那答案着實讓他心悸。
等待的時間彷彿漫長沒有邊際。顧氏閉目養神,張越心亂如麻,沐寧悠閒自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寂靜得悄無聲息的瑞慶堂終於有人闖了進來,然而,來者卻並不是張信,而是張攸和張倬。兄弟倆齊齊上前向顧氏見了禮,隨即就將目光轉向了那位奇怪的來客。
張攸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質疑,而張倬則是狐疑中透着惱火。兩兄弟誰都沒有吭聲,可他們的沉默在顧氏言簡意賅解釋一番之後全都化作了烏有。
張攸的反應暴烈而又直接,他一瞬間把拳頭捏得咔嚓作響,彷彿下一刻就會義無反顧地揮拳打出去,聲音也是如同咆哮一般:“大哥爲官一向清廉勤勉,怎麼可能有什麼貪贓枉法玩忽職守!”
張倬則是要謹慎得多,他只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瞥了沐寧一眼,旋即轉頭對顧氏說:“大哥的品行官聲一向很好,平白無故多了那麼些罪名,兒子着實不信。”
顧氏卻只是漠然冷笑:“這就要等老大回來之後問他了。”
千辛萬苦等來的卻不是正主兒,張越這會兒只覺得心急火燎,兩腿也漸漸有些發麻。話雖如此,當顧氏扭頭看他,淡淡地吩咐他回去休息的時候,他卻義無反顧地搖了搖頭。這麼長時間都已經等了,他若是這麼一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全得聽別人口述,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勾當,那就是後悔也來不及。
顧氏深深看了張越一眼,讚許地點了點頭,旋即又不動聲色地繼續坐等。而剛剛趕回來的張攸張倬兄弟則是站在另一側。如是一來,坐在對面的沐寧便露出了些許不安,不多時竟是站了起來,徑直轉過身,狀似認真地背手欣賞起了牆上的一幅畫。
於是,這瑞慶堂中就成了顧氏一人獨坐太師椅,旁人盡皆站立的情形。這一等又是小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張信終於跨進了大門。一進門的他就發現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不禁納悶,疾步上前正欲行禮,他卻聽到了一個威嚴的聲音。
“你且不必行什麼俗禮!”顧氏這火氣已經憋了許久,這會兒頓時全都爆發了出來,“錦衣衛河南衛所這位沐大人已經等你多時了。你可是做的好事情,居然勞動北鎮撫司親自發文下來拿你去南京城,罪名羅列了一條條,張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張信被這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給說懵了,回過神後纔想分辯,旁邊卻響起了一個和煦的聲音。
“老夫人也不要忙着呵斥張大人,不過是北鎮撫司發文,這是非公斷還未分明,若是錯怪了張大人豈不是冤枉?北鎮撫司所辦都是詔獄,其實也就在皇上一念之間。張大人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爲己甚,必定會詳查之後再作定論,不是還有英國公麼?”
這一番看似開脫的話卻讓張信怒形於色。然而,他畢竟在京城多年,深悉錦衣衛行事陰狠,縱使功臣也忌憚三分,當下便把那怒意硬生生按了回去。沉思片刻,他上前兩步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方纔直起身來。
“母親,我爲官多年,雖不能說不曾辦錯一件事,但自忖並未有任何大的錯失之處,自忖問心無愧,從未丟張家的臉。我如今便跟着他們去,還請母親保重。”
張越一向認爲大伯父張信外表忠厚平和實則精明能算,本以爲至少會有一番折辯,誰知道人家竟是隻表白了一句就站起身徑直往外走,當下他就愣住了。不但是他,剛剛來不及插話的張攸張倬亦是面面相覷,就連顧氏也不料想親生兒子就只是撂下了這麼一句話。倒是沐寧警醒得快,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了一句張家上下果然深明大義,然後就追了出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某人吩咐諸錦衣衛走人的聲音。
張攸畢竟也是當到四品將軍的人,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就慌忙提醒道:“母親,不能讓大哥就這麼跟着走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如今還沒弄清楚!這麼大的事情,英國公怎麼可能沒個信捎過來?”
顧氏彷彿沒聽到這話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忽然腳下一個踉蹌。一直跟在旁邊的張越見勢不妙,慌忙上去攙扶了一把,結果也被帶得身子一歪。所幸這個時候張攸張倬也都上來幫忙,總算是把顧氏重新扶到了太師椅上坐下。
“倘若不是真的出了大亂子,南京怎麼也不會沒有信傳過來!且讓他們把老大帶走,有什麼事咱們再商量……這種時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神經質地嘟囔了幾句之後,顧氏忽然脖子一歪昏厥了過去,頓時又引來旁邊三人一片慌亂。
眼見得這情景,張越顧不上其他,對張攸張倬留下一句我去請大夫就一溜煙地飛奔了出去。這一剎那,他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剛剛祖母一直都在強撐,這會兒人一走,她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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