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辰時,城門已經開了好一會。但這時長長兩隊等候入城的人卻被守城卒攔在了外頭。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人羣中自然頗有些騷動,但是在士卒的全力彈壓下,那些聲音最後就變成了竊竊私語。不一會兒。就只見大街那頭從宣武門大街上拐過來了一行人,那一行人初看只是寥寥幾個,漸漸地後頭卻跟上了更多的人,很快彙集成了浩浩蕩蕩的
。
眼看一半紅科襖一半藍科襖,被堵在城外的百姓自是明白了那是軍中人等,不由更是伸長了脖子張望。等到人都過毒了,少不得有好事的向守城卒們打聽,可打聽到的消息卻是五花八門,竟是誰都沒有一個肯定的說法。
“那是朝廷往塞上開平興和大寧增兵呢!”
“誰說的?這是皇上派使節去勒靶。向阿魯臺攤牌,要麼歸降,要麼滅族!”
“胡說八道,那是派去朵顏三衛的,朵顏三衛先頭叛了皇上,給打的落花流水,這回要把他們族裡的公主獻給皇上聳皇妃!”
無數的議論聲卻絲毫沒有影響隊伍的行進。由於從上到下都是練有素的精兵,這一路行進除了整齊的腳步聲、偶爾的馬嘶聲小風吹旗幟的嘩嘩聲,餘下的竟是連一聲咳嗽異響也不聞,顯得異常肅穆莊嚴。
從定下人選到啓程出發,萬世節只有短短的兩天時間,因此諸多預備都是急急忙忙。他爲人向來達觀。只是如今他再也不是一個人,這一回更是拋下新婚妻子前往異域,縱使是以他的個性,剛剛出城的時候臉也是繃得緊緊的。想起昨天晚上小五在肩膀上狠狠咬的那一口,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壓了壓肩膀,那股仍舊未消的疼痛頓時讓他心中一振。
當離城出官道近十里的時候,眼尖的他一下子看見那邊供路人歇腳的亭子旁邊有一輛馬車,馬車的邊上站着一個人。目光只是在這個身量稍矮的年輕男子身上掃了一眼。他就一下子認出了人來,雙手不由的死死攥住了繮繩。
都說了讓她不要送,這個倔強的丫頭,爲什麼還是偏要來,難道就不知道這一見更是讓人揪心麼?
心裡這麼埋怨着,但萬世節的目光還是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那張最愛的俏臉上,落在了那晶亮的眼睛上,落在了那死死咬着的雙脣上。當他看到小五頭上的那支暮子時,忍不住感謝起了上蒼賜給自己的利眼。他這個窮小子雖說勉強維持了一個還算體面的婚禮,但真正從自己手裡送給她的就只有這根銀菩。
他纔不覺得布衣荊釵是女子美德,她本就值得更好的,趕明兒自己也一定送她更好的!
儘管有一千種一萬種衝動去執着那柔荑再許諾言,但眼下乃是在軍中,萬世節只能按捺了再按捺,甚至連目光也不能停留過久。他只能不時用眼角餘光掃上一眼,只能輕輕蠕動嘴脣,說着她聽不見的話。直到完全走過去了,他方纔狠了狠心,強迫自己不再回頭。
“世節,此次出使名義上是聯瓦刺攻教勒,但實際上卻還有查探瓦刺三部虛實的意思。朝堂上諸全部堂學士都不想打仗,但要拗過皇上的意思,也得看你此行的成果。你且記着,君心未明,需得隨機應變。昔日漢蘇武守節固然可貴,可人生有幾個十九年?元節既然替你選了這麼些驍勇精銳,那麼你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帶着他們平安歸來!”
想起老岳父這番話,萬世節自是挺直了腰桿。從這時候開始,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平平安安地回來,帶着所有人平平安安地回來!
路旁的黑油馬車旁小五一直等到那長長的隊伍中最後一個人從面前過去,旋即立玄一跺腳轉身上了車。一放下那方格棉圍子,她那眼淚就像珍珠一般一顆顆掉了下來。以前每每看着姐姐把姐夫送走,每每看到姐姐一個人的時候呆呆坐在那兒發愣,她雖說擔心,但從來沒切身體會過那種滋味。可是現在,她終於體會到了。
那不是疼,是一種從心裡硬生生剜去一塊的失落。倘若這會兒她沒有嫁給他,沒有嘗過他人前的不正經,人後的溫存摺騰,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患得患失?
判、五。”
聽到這個溫和的聲音,小五頓時醒悟到車廂中還有杜綰,連忙用雙手使勁在眼睛上揉了幾記,又用袖子擦了擦臉,這才擡起頭來。倘若不是張越讓杜綰來接她,她自然是不知道人從哪個城門出城,也不能在萬世節出門後就上了馬車早早候在這兒等。咬着嘴脣對上了杜綰的目光,她忽然輕聲問道:“姐姐,他能平安回來麼?”
“只要你相信,那就一定能!”
杜綰想都不想就透出了一句話。見小五使勁抽了抽鼻子,她就挪動了一下身子,將小五攬在了懷中。
昨夜張越曾經說過,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哪怕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也得受規矩禮法的限制,並非所有事都能隨心所欲。好在萬世節的隨行人等大多都是能夠信得過的,憑藉他的機敏,應該能像張越一樣逢兇
。
同一時刻,張越正在職方司司房中仔仔細細地琢磨着手中的軍報。這上頭乍看上去彷彿是極好的好消息一瓦刺賢義王客列亦懼部太平和瓦刺安樂王輝特部禿孛羅上表,請於正月納貢。瓦刺三部同分漠西天下,如今這兩個既然做出了這樣的姿態,那麼萬世節此行應該就多了保障。可是,綽聳斯部的脫歡先前還表示願意爲前鋒討伐阿魯臺,如今怎麼沒有一同上表?
“張大人,外頭有人來尋,說是打青州來的,您當年還在他家裡吃過飯!”
各部衙門都是重地,因此無論是堂官還是司官,家人僕役送到門口就得回去,尋常更是少有人到這裡找人兵部衙門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這萬一有人來找,皁隸是否通報卻得看找的那人是否地位夠高,或者是來鞏以八給的好處是否夠多,當然,遇上如張越這般地位不夠平素對下頭和氣大方的,皁隸也樂意跑這麼一趟。
於是,這會兒他帶着張越到了門口。見這位年輕的兵部司官看着拴馬柱旁邊的兩個人直髮愣,就知道這回進去稟報算是做對了,於是便笑眯眯地溜了回去。而張越在最初的呆愣過後就三兩步下了臺階,笑着衝他們點了點頭。
“楊老伯,我還想是誰打青州來。敢情是你們父子倆來了!如今家裡可還好,麥子早該收完了,淄河店村的收成如何?。
老楊頭四隻前在淄河店村頭一回見到張越的時候就覺得對方和氣謙遜。待到後來得知那就是青州府的大官,還曾經驚歎過好一眸子。此次大老遠上京城來,他就尋思看來找一找這位昔日最好說話的大人。可京師太大小張大人四個字固然是人人知道,但住處卻是南照得很,倒是有好心人讓他到兵部來尋。只他沒想到張越竟是一眼認出了自己,這心情頓時極其激動,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楊狗兒扶着他要行禮,卻被張越攔住了。
“你們大老遠地來京城,論理我該留下你們說話。不過眼下是衙門當值的時間,我不好擅離。這樣,狗兒,你扶着你爹跟我來。”
楊狗餬口今已經娶上了媳婦。自然不像當初那麼衝動,答應一聲就扶着父親跟在了張越後頭。跟着進了一家茶館,眼看張越交待了掌櫃,隨即又走過來囑咐說讓兩人先在這兒坐着休息喝茶,等到了午間就出來。他連忙點了點頭。等人一走。他就衝老楊頭咧了咧嘴。
“爹,都四隻多了,小張大人還是當年那個樣,半點沒有大老爺的驕橫”。
“那是當然,當年爲了這互助會,他親自下了多少回村裡,就是那份謙遜平易,這四鄉八鄰誰不說他一個好字?咱們家是沾了光了,懇荒多了那麼多出產,家境富裕你也娶了媳婦,,唉,好容易盼來了好日子。誰也不願意再攤上什備打仗
這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極輕,但楊狗兒卻聽得清清楚楚,頓時也跟着嘆了一口氣。於是,儘管那掌櫃因爲張越的囑咐極其殷勤周到,送茶之外更是端上了幾盤黃金豆之類的小吃,父子倆卻是一丁點胃口都沒有。一直等到了日上中天,他們纔再次看到張越走進了店裡。
張越使皁隸在附近一家可靠的飯莊訂了個雅座包廂,此時就帶着父子倆往那裡去了。進了裡間熟門熟路地點了幾個菜,他便對仍有些拘束的老楊頭扯起了家常。幾句舊話舊事一談,這四隻的時光彷彿一下子拉近了,老楊頭想到昔日招待張越在家吃飯時的情形,笑得臉上皺紋也不知不覺舒展了開來。
等到菜全都上齊了,夥計託着送菜的大盤子退了下去,老楊頭就衝對着滿桌子好菜直吞口水的楊狗兒使了個眼色,見其不情不願地到了門邊站着望風,他方纔習慣性地搓了搓手,面上露出了些許不安。
“小張大人,小民和兒子這回到京師來,原本是一位重病的親戚想要將唯一的兒子託付給咱撫養。要變賣家產回祖籍青州,所以咱們起早貪黑坐馬車趕路,也花了不少錢”咳,老糊塗了,盡說些沒用的話。卜民是想說,咱們臨行前的時候,卻是有些古怪的風聲。”
聞聽此言,張越立時留心,忙問道:“什麼風聲?”
“樂安那邊有一座道觀給漢王府派人燒了,這本不算什麼,可村裡正好有人在漢王府做事,結果被活活打死了,據說是王妃死了,她在裡頭有什麼牽扯,而且連家人都給牽連上了。王府來拿人的時候,那簡直是悽慘得了不 ”
說到這裡,老楊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原本就壓得極低的聲音更變成了蚊子叫那般低沉:“小民心裡實在是害怕,偏外甥徐二說,漢王私下裡派人在四鄉招私兵,那是顯見地居心不良!他們都說什麼讖語預兆之類的小民也不懂,只是,聽說這些天青州府境內盡鬧怪事,吃的鹽貴了一成,米麪也都短缺了。就連不少有名的大夫都掛牌子歇業,興許是給徵召到軍中去了”這要是真打仗,咱們辛辛苦苦開的那些地就毀了!”
聽老楊頭越說越是語無倫次。最後甚至渾身瑟瑟發抖,臉色白得可怕。張越連忙安慰了他幾句。好容易讓其平靜下來,他便細細琢磨起了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信息。忽然。想起那大夫兩字,他只覺得腦際靈光一現,竟是一下子站起身來。
“小張大人
“你放心,山東不會打仗,就算有什麼事,也牽連不到尋常百姓”。張越見老楊頭滿臉企盼,少不得給了一劑定心丸,“想當初白蓮教的禍亂也不過倏忽間就平定了下去,更不用說如今了。你只放心回去過你的日子,這些消息我既然得了,自然不會坐看着不理。”
“謝謝小張大人,謝謝小張大人!”
老楊頭一下子覺愕心中高懸的那塊石頭徒然落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竟是霍地站了起來,只顧着一個勁地道謝。直到原本在門邊上看着的楊狗兒走回來提醒了一聲,他這才斟只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在那兒使勁擦眼睛。
知道這個好容易過上了好日子,所以纔會有憂心仲仲患得患失,再加上這是極其難得的線索,因此張越哪裡會在意老楊頭的這些表現,連忙招呼了父子倆坐下一塊吃飯。眼見老楊頭和楊狗兒大口吃飯那香甜的模樣,他又想起了當年在楊家吃的那頓不擱鹽的白煮牛肉。
好容易纔在山東收拾出了那番太平局面,這些一輩子在地裡頭刨食的人好容易才過上好日子,若是如今大戰再起,昔日一番苦心豈不是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