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武昌的東湖路五十七號，在當時是一座歐式小洋樓，外面紅磚牆上爬滿爬山虎之類攀援的藤本植物，樓房是白色的牆，紅色的瓦，透着寧靜。小樓有三層，二十八個房間。一樓和二樓都是圓弧頂長長的窗，實木門，把手是銅質的。第三層則是閣樓，是傭人住的地方。四周全是三米高的圍牆，佔地八、九百平方米的院子裡栽滿綠樹鮮花，結實的黑色大門緊閉，外人休想窺得裡面的動靜。這兒原是上世紀一個美籍富翁修建的住宅。富翁死後，兒女都在美國，就準備賣給外人。最近澤懷通過中間人花了十萬大洋買下這棟房子。
今天正是澤懷家喬遷之喜。澤懷坐在樓門口前的臺階一把涼傘下喝咖啡，看着已經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在院子草地上玩耍。
秀姑指揮者五個傭人在佈置一樓大客廳。翠雲和月兒正在二樓自己房間裡收拾個人東西。燕兒挺着大肚子，一邊拿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搧風，督促兩個保姆給四歲的三兒洗澡。
十二年前，雲南護國軍在瀘州納溪把袁軍打得一敗塗地。偉業的人馬渡過長江直搗涪陵。嚇得澤懷急急忙忙帶着四個太太，收拾細軟，從烏江小碼頭僱了一隻船，逃了出來，穿過三峽，來到武漢。澤懷害怕偉業追殺，只能隱姓埋名在漢口人煙稠密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住下。好在帶出來的銀錢多，吃穿無憂。閒呆了幾年之後澤懷從報上知道中山先生在廣州成立大元帥府，東山再起。他耐不住寂寞要去弄個一官半職。一天夜裡他把秀姑翠雲叫到一起，三個人睡在一張牀上，提出自己要去廣州某事。秀姑和翠雲當然也不願意坐吃山空，沒費口舌就同意了。
臨走前一晚，該是翠雲侍候澤懷。翠雲把燕兒叫來，讓澤懷把燕兒帶去廣州，隨身侍候。澤懷說此去廣州，吉凶未卜，倒不如當晚在翠雲牀上收做小妾。也巧，只那麼一下，燕兒就懷上了三兒。澤懷到了廣州，找到湖北新軍共進會的熟人，自認是辛亥革命的元老功臣。於是這位熟人就在大元帥府爲他謀了一個參謀的差事。在此他結識了*，併成了莫逆之交。到黃埔軍校成立時，*把他也帶到黃埔軍校當教官。澤懷憑自己靈敏的政治嗅覺，認定*就是自己的主子。於是亦步亦趨，終於得到*的賞識，北伐開始，他擢升爲第一軍三師的黨代表。“中山艦事件”之後中*員都被*清出第一軍了，所以第一軍裡只有國民黨員。正因如此，第一軍在閩浙戰場上屢戰屢敗。幸虧第二路軍和第三路軍在北伐時節節勝利。加上閩浙民衆熱情支持。第一軍才佔領閩浙。此時上海工人發動了三次武裝起義，第一軍趁機進入上海、南京。很快*叛變，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打着清黨旗號，殘酷鎮壓工農革命羣衆，屠殺共產黨人。澤懷更是賣力，在自己防區內大開殺戒，屠殺共產黨和工農羣衆，深得*賞識。“七·一五寧漢合流”之後，*不放心武漢方面是否徹底清黨，就委派澤懷赴武漢擔任中將軍銜清黨專員，以監督武漢的國民黨右派鎮壓革命羣衆。走馬上任那天，他帶着大隊隨從，坐着新福特車來到漢陽顯正路——這是他離開武漢後太太新遷的家。
“這裡四街八鄰都是窮鬼，在這兒擺個莫囉（湖北話：什麼）格呀。這個富人住的地方擺格，才體面的。快去武昌買棟小洋樓，姑奶奶才叫人看成闊太太。”秀姑下命令了。
面對四個嬌妻美妾，澤懷最怕秀姑。因爲秀姑掌管着全家經濟命脈。不用說翠雲，月兒，燕兒的日常零用錢都歸她管。更霸道的是，秀姑規定她和翠雲在每月前二十天隔天侍候一次。後十天月兒和燕兒也是隔天侍候一次。如果輪到燕兒服侍澤懷時，翠雲去了，她就跑去掀被子，撒潑。這樣可苦了澤懷，無論和那個妻妾睡覺，都得盡力，不弄個筋疲力盡收不到場。
“喂，老公，那兩幅光屁股往哪兒掛？”秀姑從客廳裡出來問道。
澤懷在上海呆了幾天，也成了“哈巴狗長犄角——變（羊）洋啦，”弄回兩幅赤身裸體的美女畫回來。
澤懷站起來，走到秀姑面前說道：“一幅掛在你房間牀頭前，一幅掛在翠雲牀頭前。看着她們，在和你們搞起來纔有興致。”
“去，去，未必你還少玩我們四個娘們啦。不害臊。”秀姑罵道。三十多歲的女人如狼似虎，恨不能把男人吞進去，可惜澤懷不是那力戰三英的呂布，面對四個娘們，他有些力怯。
此時，大門門鈴響了，守門來稟報：“外面一位青年先生，說要見大哥，也就是老爺您。”
“大哥？我哪兒有兄弟？”澤懷納悶了，心中嘀咕道。想一想，說：“叫他進來！”
澤懷猜想是不是省內下屬黨部書記長來送紅包的。正想着，看見從大門口進來一位身穿白色巴拿馬禮帽和戴墨鏡、手拄文明棍的先生，大搖大擺走過來了。
“誰呀？”他腦子飛轉，“糟糕，是CP的殺手！”
他大喊：“衛兵，有刺客！”
在樹蔭下打盹的四個衛兵一躍而起，拔出駁殼槍，齊聲問道：“長官，莫事兒呀（湖北話：什麼事兒呀）！”
“他，他……”澤懷渾身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年青人走近摘下墨鏡、禮帽，笑着問道：“大哥，真的不認識我啦？”
澤懷怔怔地看着他，似曾相識，卻又記不得了，問道：“你是……”
恰恰剛從客廳跑出來，想看看外面發生什麼事請的秀姑認出來了：“啊喲，這不是澤元嗎？高家灣的，在求精中學讀書的，兄弟，我都快認不出你啦。”
“大哥，瞧瞧，還是大嫂眼力好，一下子就認出我來。大哥，我就是澤元，高家灣三房老大。”澤元自我介紹道。
澤懷拍拍腦門，一下子認出來了：“你瞧我這臭記性。你是澤元，我還真沒認出來。一晃十多年啦，長得這麼高，一表人才，一表人才。”
他一把拉住澤元，拍拍肩頭，拍拍胳膊，故作親熱，自從被攆出四川他就沒再敢和四川老鄉打交道了。世人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更何況還是自己兄弟呢。
“哈哈，哈哈。”澤元爽朗大笑起來。他打趣道：“大哥今天是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特派中將專員，湖北省黨部都在你腳下，何等威風！你是貴人多忘事。那還記得高家灣的窮小弟弟呢。”
“哪裡，哪裡，大哥追隨中山先生和蔣總司令多年，拋家舍業，四處漂泊，好不容易纔有了這麼個小窩。革命尚未成功，哪敢偷空回晏家灣呢，千萬別怪大哥無情無義。哦，三爸和三媽他們可好？”
“好，好，都好。”澤元答道。
衛兵見來人竟是澤懷兄弟，早鬆了一口氣，放回槍，又回去打盹去了。這十二衛兵是他去武漢警備司令部要來的精兵，專用來保護自己的。一日三班輪流保衛的，每班四人。
“澤元兄弟，快請客廳裡坐。”澤懷拉着澤元的手進了客廳。
秀姑吩咐傭人沏上紅茶和咖啡，問澤元：“大弟，喝紅茶還是咖啡？”
“還是喝紅茶吧。咖啡太苦，我喝不習慣。”
秀姑又叫人打開電扇，屋中頓生涼意。在那個年代的武漢，酷夏之中老百姓只能搖大蒲扇取涼，或者拎一桶井水，衝個涼。只有少數富人才享受得起電風扇的。
秀姑在澤元喝茶時問道：“大弟，多面不見，現在哪裡高就？”
澤元知道她是在探底，於是大大方方說道：“小弟蒙大嫂指引去求精中學讀書，畢業之後考入北大，學習數學。今年剛畢業，託一位教授之福，引薦我到湖北省政府楊主席，楊主席準備委我一個差事，過幾天才能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