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竹君如劍的目光刺痛簫長天羞愧難容的老臉,讓這原本固執己見的老傢伙在這一刻沒了主見。邵竹君挑畔地迎上簫長天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質問簫長天道:“你的想象力真豐富,你不是說我殺了妻子兒子嗎?現在你外孫平安無事,這謀殺妻兒的罪名我擔當不起,你是不是該改口了?我還要帶你去看一個人,你看到這個人後,保證你老懷大慰。”
簫長天彷彿曉得他最不願意面對的人事將要發生一樣,聞言驚慌失措,亂蹦亂跳,象三歲小兒似的任性撒野,驚恐地道:“我不看,我死也不看。”
邵竹君不給他留一點情臉,勃然作色道:“這由不得你了,你太可惡了,無端端折騰出這麼多事情,讓我吃盡苦頭。我絕不寬恕你,你必須爲自己所作的蠢事承擔後果。你這個窩裡橫的孬種,好好反省你作的蠢事吧。我帶你跟那人見面之後,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兩清,我可不想跟你這種失心瘋的老蠻子親家了。”
簫長天縱有千萬個不願意的理由,在邵竹君挾持之下,只能身不由己隨邵竹君走上毛氏寓所的後院閣樓臨窗站定。邵竹君推開閣樓門窗,透過窗口,只見前頭三、四十碼開外的鄰屋天井中,有個年輕的婦女正在天井上擺開的茶几旁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向伺候她的丫鬟大發牢騷道:“他們這些男人呀,都是沒良心的狗東西。把人家勾搭上手,丟下幾兩銀子就跑得不見蹤影,一點也不管人家的死活。狗,沒良心的狗東西………”這個年輕的婦女正是簫長天的女兒、邵竹君的妻子蕭素蓮。
邵竹君解開簫長天身上所有被點的穴位,痛心疾首地道:“怎麼樣,泰山大人,長見識了吧?”在邵竹君看來,簫長天儘管白髮蒼蒼,年紀一大把,卻還未長大成人,見識還象個小孩子一般幼稚膚淺,不斷地犯錯,不停地幹着蠢事,直至成爲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性格還未完全成熟,確實是叫人感慨興悲。
簫長天聽了邵竹君這話,羞愧得無地自容,狀甚狼狽。如果眼前有個地洞,相信他會毫不猶豫地躲藏到裡面去。
在這大家都感到難堪和尷尬的時刻,何止簫長天有些悔悟,邵竹君也感慨良多。邵竹君想起鐘山清涼寺一目瞭然大師對他說過的佛理禪機,對也引用瞭然大師的話對簫長天進行提點道:“一個女人,十歲時是小女孩;二十歲時是姑娘;三十歲時爲人妻子,是爲太太、母親;七十歲時是老太婆。這個女人的身份到底是什麼?是小女孩,是姑娘,是妻子、太太、母親,是老太婆?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一切都假相。對於假相不必太認真,太執着,假相是沒有是非對錯的,你認爲是什麼都行。一個人過於執迷假相,活着就會很累。有些人事,千辛萬苦全力以赴去做,到頭來卻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努力!許多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過來,直到臨死一刻,也不明白自己一生到底在忙什麼,幹了些什麼?”
簫長天當然不明白邵竹君說什麼事情,就象當初邵竹君聽不明白瞭然大師對他說什麼一樣。邵竹君儘管知道他向簫長天這種智商的人說佛理禪機,無疑如對牛彈琴,但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最後邵竹君不管簫長天聽得懂或聽不懂,斷然總結道:“你太過於執着假相,對人不懷好意,才引起誤判。看看你在忙什麼,幹了些什麼好事?當你無比堅決執着假相的時候,就算把鋼刀架在你脖子上,也不足讓你改變主意。因爲你認爲假相是真相,至死不悟。也只有把真相放到你面前,你才明白自己多麼無知與愚蠢。”
簫長天呆若木雞,發愣了一會兒,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揹負雙手,掉頭就走。本來脾氣特臭從不認輸的他,這回徹底蔫了。搖頭晃腦,想爭辯幾句又找不到詞兒,只能鬱悶無比地跺着腳走了。
邵竹君又回到南京刑廳畫卯上班了,跟同僚見面,打過招呼之後。不免打點禮物,請客送禮,參拜頂頭上司,搞好人事關係。
南京知府賀知文接到邵竹君拜謁他的帖子,心中有些惶恐不安。縱然他是條慣於應酬的官場老油子,歷練老成,臉皮厚若城牆,也不好意思再提邵竹君這件糊塗案。邵竹君的冤案雖然不是他一手促成,但也難辭其咎,不免有幾分尷尬。畢竟他也是這場公案的主導者,象戲子一樣粉墨登場,而且戲份不少,折騰了數月半載,不能說這場公案的形成與發展跟他沒有關係。作爲能左右此案變數的關鍵人物,關鍵時刻沒有一點主見,不擔當一點道義,人云亦云,象騎牆派一般左搖右擺,狐疑觀望,確實是有虧職守。儘管在法理上找不到他有什麼過錯,但打他幾板子懲戒一下,對邵竹君來說,其實也不算是過份的要求。
邵竹君要跟賀知文見一面,敘敘舊情。賀知文雖覺得不好意思,但也不能推託。畢竟他與在邵竹君同一個地方做官,以後公事往來,難免碰頭,醜媳婦難免要見公婆,這一關始終要過的,也沒法逃掉。於是,賀知文就硬着頭皮,叫人把邵竹君請進公堂,敘完禮,虛寒問暖,陪罪致歉,着實客套番。
賀知文討好地對邵竹君說道:“恭喜你,萬事順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在瓜州縣衙惹上的人命官司搞清楚了,那個伺候何遠清夫人的丫鬟梅香恢復記憶,向何知縣證明你不是謀殺何夫人的兇手。何知縣移文南京知會我,特地叫我通知你,梅香幫你洗脫嫌疑,你無事了。”
邵竹君暗叫僥倖,謝過賀知文及天地祖宗。又跟賀知文寒暄片刻,站在賀知文身邊等候他老人家教誨。他眼見賀知文辦公的案頭上堆積着許多文書信函,有一張是開了封攤展開並閱審過的公函。卻是一個姓李的南京留都言官對邵竹君這件公案進行指點點評,那個姓李的言官對這件公案有些自已的看法,對賀知文熱嘲冷諷。批評賀知文身爲地方父母官,辦案沒有把握主次,毫無章法,而且混亂拖沓,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一手促成這樁冤假錯案。大罵賀知文枉食君祿,辜負天恩,罪不容赦,該付有司擬罪問責云云。
邵竹君看到這篇風評議論,心想公道自在人心,多日來受到的委屈織壓在心中的怒氣和怨氣頓時象雪一樣消融化掉了。
賀知文是人情練達的老油子,善於觀言察色,他看見邵竹君對案頭上的公文信函留意上心,便曉得邵竹君心中想什麼,打什麼鬼主意。邵竹君這次來跟他見面,不僅是人情禮數上面迎來送往,跟他搞好工作而已。更是想籍此契機,向他討個說法,要賀知文替他撐腰,主持公道。
既然曉得邵竹君想幹什麼,賀知文就假裝漫不經心地指着案頭上的公文對邵竹君說道:“這裡有幾封上面投遞下來的官樣文章,有些信函是針對你這件公案進行一番十分精闢的議論和批評,你不妨揀幾封看一看。”
邵竹君也算作是見過世面的老油條,知道什麼是人情應酬。賀知文葫蘆裡賣什麼狗皮膏藥,他心明似鏡,清楚又明白。於是他連忙拱手謙讓,假裝不在意的樣子,道:“大人恕罪,恕罪!有大人替我作主,屬下怎敢放肆。”
賀知文點點頭,對邵竹君如此體貼上司感受的行爲表示十分滿意,道:“邵捕頭,你受委屈了,對於你這樁公案,當初我也想對袒護你,但衆怒難犯,礙於壓力,我最終什麼也沒做,以至案子演變成今日這個樣子,我對你照顧不周,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希你體涼一下我的難處。”
在顯得如此通情達理的上司面前,邵竹君那敢還有什麼意見,唯唯諾諾,苦笑而已。只怨自己運氣不好,才攤上這樣的無頭官司。他與賀知文畢竟交情不錯,況這件案子是他與周全功個人恩怨引發出來的,不能怪賀知文處置不當。賀知文也不能扛起這一切事情,在衆人的強大壓力下,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也是人性趨利避害的本能使然。
賀知文見邵竹君讓步不爲難他,領了份上,繼續發牢騷道:“上面有幾個不懂世事混賬官崽,他們對我有些成見,說了好些難聽的風涼話。對我百般刁難責罵,嘲笑奚落。他們都怪我沒有處置你這樁公案,以致出了妣漏,招來公議民怨。究其原因,道是因我不作爲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說我難辭其咎,要我承擔這樁冤假錯案的責任。我呸,他們站着說話不腰痛,換了他們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他們就肯定做得比我好嗎?不見得吧。他們攻擊奚落我,說我糊塗無用,不如死了乾脆。只有我以死謝罪,才能平息民憤。這是什鬼話,真是豈有此理。邵捕頭,依你看,我是不是逐其所願,以死謝罪,讓他們稱心如意呢?”
邵竹君那敢叫上司以死謝罪,只能搖頭苦笑,謹守沉默是金的古訓,閉嘴不言,不搭腔說無用又得罪人的廢話。
賀知文憤憤不平繼續道:“這些做大官的人真輕鬆呀,出子案子急如星火催促下面的人破案,並定下期限不容別人拖延押後。運氣好,我們破了案,他們佔了功勞,升官發財。運氣不好,出了事情,他們一點責任也不擔,倒叫下面的人代其受過。我憑什麼以死謝罪呢?難道說我的官小便要承擔更大的責任嗎?即便是我在辦案中有錯,也是他們壓迫我的結果,我有委屈向誰傾訴?這些高官爲什麼不去尋死呢,卻叫我們這些小官去死?什麼道理呀!我偏要好好活着,呀,哼!看你能拿我怎樣?”
邵竹君眼見賀知文牢騷越來越大,也自覺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勉爲其難,對賀知文勸解安慰道:“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呀,幹嗎動輒叫人家去死呢?況辦案出錯,在所難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智慧不夠有什麼辦法呀?錯了就道歉認個錯吧,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幹嘛還要搭上一條人命才心安理得呢?這簡直是忙裡添堵,雪上加霜,不象是神經正常的人應做的事。”
賀知文拍案叫好道:“對,他們全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急不可待逼着別人以死謝罪,道個歉有這麼難嗎?竟然是叫人家去死,這些大官真不拿咱們當人呀。”賀知文說到這裡,話鋒一轉,指着案頭那封公函道:“我倒不是害怕上面那幾個沒頭腦的上司對我刁難指責,卻擔心那些多管閒事的官在我背後指指點點。你不能小看這幾個無聊的文人對你批抹謗毀呀,不要以爲這些人的議論是口頭虛譁,其實只要他們鼓燥起來,一唱百和,說不定能把你唱衰。把你批點壞了,不但從此受人冷眼鄙視,甚至是連那人品官聲也從此振刷不起。這不能說是小事呀。邵捕頭,你抽空去跟這幾個無聊文人見個面,吃飯的錢算在我賬上,跟他們溝通一下,解釋一下,讓他們曉得我的苦衷和難處。”
邵竹君聞言不作聲了,即使是老朋友,也不是沒有底線,無限讓步。當時皺眉拒絕道:“南方風氣澆薄,讀書人茶餘飯後喜歡清談,議論別人是非,戲謔朝政,臧否人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沒法完全杜絕打壓的。即使我武藝高強,神通廣大。也‘難將一人手,遮掩天下目’。哪裡有本事堵上天下人悠悠之口呢?這事太難了,恕在下無能爲力。”
賀知文張口結舌,着實發愣了一會兒,無可奈何點點頭,嘆氣道:“唉,誰叫我鬼迷心竅,做出這樣糊里糊塗的事呢,該死呀。”他說到這裡,似乎是想起有一件非常着緊的事情要辦,現在該是辦這件事情的時候了,於是乎拖長聲音叫道:“來人啦………快來人啦………”
伺立堂下候信的差役立即上前來問道:“大人,你有何事情吩咐?”
賀知文轉身把那部平日供俸在神龕裡的《洗冤推案錄》取下來,吐了口唾液,然後狠狠把書扔到地上,大喝道:“來人啦,替我把這勞什子打三十大板。”
差役臉露難色,提醒賀知文道:“大人……大人呀!這……這……這可是朝廷欽定的金科玉律呀,大人你沒有搞錯吧?”
賀知文瞪了他一眼,撅着嘴冷笑道:“搞錯倒好,這些聖賢文章把老子的腦袋瓜子搞得昏頭轉向,都把我調教成書呆子了。書讀多了人也變傻了,信書者多辦蠢事,就是這書誤導我。我爲什麼還要信奉他?給我狠狠打,錯不了,打……”
差役無可奈何,叫聲威武,招呼同僚過來。各自舉起狼頭捧,一頓板子,把朝廷欽定刑廳辦事人員必讀的《洗冤推案錄》打了個稀巴爛。
邵竹君眼見賀知文把自己不作爲的過錯諉罪於《洗冤推案錄》的誤導,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羣衆的意見不一定是對的,作爲刑廳辦事人員有時不一定要屈從或附和衆議,認爲影響極壞和民憤極大的案子決不拖延。草率結案難免會造成冤假錯案,到時對官府施加壓力的羣衆不承擔責任,辦錯事的官員也不願意承擔責任,哪麼誰來承擔責任呢?只能象賀知文一樣找本書來推諉責任了。邵竹君似笑非笑望着賀知文道:“大人這一招推諉責任的絕技高明呀,象太極推手,無人能敵。在下表示對大人這一招絕技佩服得五體投地,望塵莫及,我就是修煉一生一世,也不可能達到大人這種舉重若輕的境界。”
賀知文在這官場混了半生,臉皮厚如城牆,心黑如墨,百毒不侵,早就練成金剛不壞之體,邵竹君這句溫吞吞的嘲諷話自然不致於招惹他大動肝火。賀知文聽了邵竹君的話渾若無事,一笑置之。然後一本正經對邵竹君道:“邵捕頭,你要顧全大局呀。得饒人處且饒人,莫到處喊冤訴苦。這點委屈算得什麼,多大的事呀,閉閉眼就過去了。明天太陽照樣升起,一切向前看咯。況你官復原職,得了便/宜就收手,不要亂嚼舌頭了,不要招惹閒話了,這點簿臉你不給別人,那你就不用混了。大家也樂意給你補貼幾兩銀子,你就高擡貴手饒了咱們吧。我主持這樁案子期間,犯了些錯誤,過於揣摩上意,又沒有頂住羣衆施加的壓力,以致鑄成大錯。不過,順從民意辦事,錯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況我當初認定你有罪,也是受《洗冤推案錄》的誤導,因你是第一嫌疑人,不懷疑還懷疑誰?這樁案子搞成這樣,那些編寫《洗冤推案錄》文崽們也要承擔一點責任。罷呀怎麼,你想想,出了這門大事,我不抓幾十個人頂缸受過,只找一本破書出來鞭打泄憤,如此慈悲,如此格外開恩,你還不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