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就降了下來,陣地上依舊殺聲震天。白日還雄偉聳峙的廣州大東門城關現在已經變得殘破不堪,連其外頭的甕城都在復漢軍炮羣的猛轟下坍塌了兩處缺口。一隊隊復漢軍戰士還沒有殺到大東門甕城外頭,城外陣地上的清軍依舊在抵抗着。
增海用出了手中一半的旗兵、標營和練軍,加上過萬的綠營民勇,佈置在城東北的白雲山,城東的先農壇、山川壇以及東教場一線。用練軍壓着綠營,標營壓着練軍,旗兵看着標營的法子,外加不停的向陣地填兵加油,你甭管清軍死了多少人吧,他們卻好歹堅持到了晚上。
復漢軍部隊在大炮的掩護下對着城外的清軍陣地發起數次的衝鋒,清軍的炮兵也在全力還擊,炮彈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道道紅色的痕跡,在雙方間來回穿梭不斷。
楊正傑壓低着腦袋,深一腳淺一腳踩着碎石堆般的‘小道’從甕城缺開的豁口向城外跑去,身後跟着一隊千把人的民勇生力軍,這些人還不到他手下一半的兵力,但這千人絕對是他手下裝備最好,最能打的隊伍。
作爲一名團練起家,以‘戰功’而被授予都司頂戴的讀書人,楊正傑對廣東的團練大臣——巡撫良卿,楊正傑對大青果都是忠心耿耿。今年以來他多次出兵攻襲湖南,別看只是一個都司,大名卻屢屢登上《湘報》。
更被《石鼓文》和《嶽麓山》將之與蘇南的吳熊光,浙江的陳杰並肩,稱譽南國‘三傑’!要是吳熊光這傢伙的名字裡也有一個‘傑’字,就更好了。
一出城去,一路上殘肢斷臂就隨處可見,往昔繁華的關城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瓦礫,遠處先農壇已經失守,山川壇也要頂不住了,楊正傑這支隊伍要迅速增援去。在戰鬥打響之前,楊正傑,以至於城內的上下官員清兵都沒有想到,復漢軍打仗會這麼的兇,一開始就這麼的狠!
炮彈不要錢似的砸來,才短短一天時間不到,駐守城東的清軍就死傷了四五千人,多道防線和陣地被複漢軍奪下,同時大東門也慘遭重創,女牆也好,甕城也好,城門樓也好,被成百上千發炮彈打的面目全非。
廣州城也算是三面環山一面環水,只是廣東的東面,也就是東莞位置,還有一片坦途相接,地理位置還是很顯要的,
復漢軍就是打新安北上,先拿下了東莞,然後再進攻的廣州城。
不打西,不打北,也不打南,只從東面展開進攻!
清軍重兵部守的虎門一線成了擺設。
楊正傑帶人還沒能進入到山川壇,因爲他剛從邊緣通過東教場,山川壇陣地上突然涌出一羣敗兵,是清軍,卻是復漢軍已經先楊正傑一步擊潰了山川壇清軍陣地的守兵了。
“跟我來,快,快!”楊正傑帶着部隊在敗兵涌逃的線路右側排列好陣列,“所有人做好準備,舉槍——”
“瞄準——”
“放——”
當追在清軍敗兵後頭的復漢軍殺到的時候,楊正傑也不管射程面裡是不是還有清軍,高聲叫喊着開火。
經驗老辣的復漢軍軍官立刻吹響了銅哨。在尖銳的銅哨聲提醒下,數百名追擊的復漢軍戰士嘩啦啦的爬倒了一地。‘咻咻’的槍子成排的打他們頭頂穿過。“手榴彈,手榴彈……”復漢軍軍官大叫。
楊正傑應該慶幸,他這是在黑夜。不然,就他手下的六七百人整隊的時候,復漢軍的炮彈就已經落到他們頭頂了。
連連的手榴彈爆炸不可能不影響到楊正傑部的排槍,而且是黑夜裡,槍彈裝填速度本就緩慢。出擊的復漢軍只有少少的幾百人,也不知道斜對面的那批清軍除外,黑夜中隱藏的還有沒有別的部隊。趁着手榴彈爆炸,指揮部隊退了下來。
所有的復漢軍都覺得這一仗勝券在握,冒險精神也就弱了一點。隨着最後一位復漢軍士兵退回山川壇,密密麻麻的炮彈又落了下來。他們真的是不給人留一絲兒的喘氣機會。
這一天的鏖戰一直打到夜裡二點半才最終停歇下來,當清軍士兵喘着氣仰天躺在東教場戰壕中的時候,整個廣州東城外已經完全看不到昔日的模樣,鮮血和屍體躺滿了他們的視線。
過了大東門,往裡頭不遠就是禺山,緊挨着的又是番山,廣州古稱‘番禺’就是這麼來的。
此刻禺山腳下的一塊百姓民居,這裡現在已經沒有一個百姓了。數百位從前線撤下來的清軍傷兵被集中在此。廣州內外被抓壯丁拉來的大夫正緊張地爲他們包紮着。同時廣州城外,打廣州徵發的青壯用着擔架一點點收拾着陣亡清軍民勇的遺體,這些遺體會被全部送往白雲山。
一張張永遠閉上了眼睛的年輕臉龐,一具具被炸斷了四肢,烤灼焦黑的遺體,讓從所有的人全都咬緊了牙關。
禺山腳下,一位大腿被彈片撕開的民勇正在痛苦的哀嚎着,旁邊的大夫大概知道金創藥是止不住血的,讓人死死摁着士兵,徑直把一支炙紅的烙鐵按在了傷口上面。
“滋啦……”刺鼻的焦臭味道散發在空中,
伴隨着那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是傷兵淒厲了十倍不止的慘叫。巨大的疼痛讓他隨即昏死過去。大夫卻迅速在燙熟的傷口上灑上了白色的止血粉,然後纏繃帶,這就結束了。至於傷兵本人能不能真的活下名來,就看他能不能熬過去了。
又一天得清晨,楊正傑出現在東教場前線,他臉色很不好看。因爲他覺得自己就是炮灰。
‘炮灰’這個詞兒是從北面傳過來的。是復漢軍最先說起的,但卻很形象的詮釋了楊正傑部現下的地位。他們就是炮灰,就是一羣來消耗復漢軍槍彈炮彈的渣滓。
比起先前的先農壇和山川壇,東教場的防禦力度要更弱一些,就更不要說與東北方位的白雲山對比了。然復漢軍根本就不去進攻白雲山,反正廣州東面這一塊兒就有陳鳴足夠做兵力調配的空間,大部隊直奔着大東門去就行了,纔不去撞白雲山呢。
出現在楊正傑眼前的就是一副地獄般的畫面,整個東教場的房屋以及周邊民居民宅已經完全倒塌,就看不到一處完好的屋子,處處是被炮彈炸開的碎磚爛木,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彈坑,還有地面上沒清理的殘肢和乾結的血跡,比比皆是。
而帶兵在東教場守了一天一夜的副都統伍德,楊正傑看着他人後卻幾乎不敢認他了。這滿臉硝煙,衣服又皺又髒,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臭味道的人,會是伍德大人?
當然,前線清軍的飯食是超級好。
有魚,有雞,有鴨,有豬肉,軍官還有牛羊肉……
增海爲了犒勞前線的士兵,絕對是出了血本了。份量充足,所有人就是敞開肚皮來吃,也沒有不夠的道理。除了沒有酒,這般豐盛都已經能趕得上廣州清軍的年夜飯了。
而廣州城對面的復漢軍營地裡。一頂軍帳中,一位掛着中士軍銜的教習正伏在案上寫着信。一旁的鐵茶缸中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的茶水,多少也能說明一點這位中士軍官一宿沒睡的實情。
昨天清軍死傷慘重,復漢軍也付出了一定的傷亡。受傷的暫且不提,那陣亡的官兵,每一個人的家屬都會受到陣亡疆場的親人所屬部隊寄來的一封信。
士兵的安慰信都是有統一格式的,印刷好了的,只需要填上名字和部隊建制,以及寫信時間即可。軍官則無論大小都要是親筆信。
中士就正在給一名陣亡隊官的家人寫着信,雖然這是一種很做作的表現形式,但寫信的中士神色卻已經肅穆。這種外人看起來一些誇張做作的‘手法’,作爲軍人,卻只會認爲是肅穆莊嚴的,而絕不會認爲它們是虛假可笑的。
這是陳漢對於軍人的一種承認,一種尊敬。
厚厚的一摞信被人帶去後勤部隊,中士草草的吃過早飯就鑽回了帳篷。昨天打了一天的他們營,今天就不用再上戰場了。復漢軍的進攻還是昨天的老套路,從六點鐘起就開始炮擊,無差別的覆蓋式射擊,整整一個小時的炮擊後,一個團的進攻部隊向着東教場發起進攻。
讓時間倒退回一個小時前。早上的六點鐘,九月的廣州天剛剛放亮。
英國東印度公司高級職員大衛·奧斯曼特中校揉着痠痛發脹的眼睛走出住處。
太糟糕了,昨天夜晚的睡眠太糟糕了。槍聲炮聲響個不斷,整夜裡復漢軍都在不斷地騷擾着清軍。
沒有了大規模的進攻,取而代之的是時不時的炮擊和獵兵隱藏於黑暗中的獵殺。這種騷擾是無恥和不名譽的,卻也是極爲挫傷士氣,讓清軍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應付的。
大衛·奧斯曼特對這種作戰模式並不陌生。狙擊手這個兵種在他眼中就像是英國陸軍裡的來複槍射手。來複槍作爲一種射程、精準度絕佳而射速極慢的武器,最擅長的就是用這種可恥的手段來消耗對手的士氣和精力。
而且作爲一名大不列顛的精英,大衛·奧斯曼特還能看出這種戰術的更深處——施展者雙方戰鬥力或威懾力的不對等,對被騷擾方所能造成的影響也將是不同的。
如果把清軍換成大不列顛龍蝦兵,對面的敵人是復漢軍。大不列顛的陸軍勇士絲毫不會懼怕他們,在大不列顛的眼中,復漢軍也只是一般的軍隊,跟歐洲其他國家的陸軍並無什麼不同。
所以復漢軍的騷擾雖然會讓龍蝦兵怒火沖天,雖然能消耗掉他們的一些精力,但短期裡卻消磨不去軍隊的士氣。只會讓士兵變得更加的憤怒,而不是害怕和恐懼。
因爲兩邊的地位是對等的。
可清政府軍隊卻不同,他們的精氣神在開戰前就已經受到了太大的消弱,復漢軍的戰鬥力又確實勝過他們很多,他們對於復漢軍先天就存在着一股驚懼和警戎。大衛做過廣州清軍的軍事顧問,清政府軍隊對於復漢軍的這種警戒的心理,他很明白。
在復漢軍日以繼夜的不停騷擾中,政府軍就會變得煩躁、暴怒起來,而在怒火消褪後剩下的就是恐懼和驚懼。
人都是有腦子的。對手不是弱者,是比自己還要強大的軍隊。自己被連夜的騷擾,精神大不如從前,也就是感覺狀態不比之前,那就是戰鬥力在下降。這種情況下豈不是更不是對方的對手?退縮的感覺當然就會出現在士兵們的心裡頭!
而心中一旦露怯,軍隊還如何能打勝仗呢?
當退縮的**出現在士兵的心頭,可軍官們並不下令後退的時候,面對着黑夜裡不斷從看不見的地方射過來的子彈,恐懼的心理就會迅速泛起,並迅速的增多。
這就是現在的清軍士兵。
從遭遇夜間騷擾時他們胡亂的射擊上就可以看出來。他們心頭有着恐懼!
從清軍軍官明知對手是故意襲擾而不敢疏忽大意,一直要求士兵繃緊神情也可以看出,他們心頭一樣有着恐懼!
“這真是一場絕望的戰爭。”恐懼的心理,退縮的心理,在大衛·奧斯曼特眼中就是一支部隊失敗的烙印。就是無數士兵對戰爭的失望!
中校走到珠江河堤上,東邊的陣地清晰可見,西曆十月中的太陽用金色的霞光籠罩着那裡,當然也籠罩着這片大地上無數的士兵。
“啊……”大衛·奧斯曼特伸展雙臂對着東方的朝陽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昨晚上一夜鬧騰,他都沒怎麼睡好覺。
大衛·奧斯曼特可是出身貴族,生活條件舒適,雖然軍校畢業時正好碰上七年戰爭,隨後又在魁北克服役過,但並沒吃什麼苦頭。作爲一名大不列顛隊王國當之無愧的精英,大衛可以說是一名不錯的實戰型將領。
身爲貴族,身爲軍官,他有權利享受舒適的生活。他是一名光榮的貴族軍官。而不是底下的士兵,戰爭中那種發着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的行軍帳篷,纔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因此,哈欠剛過,養尊處優的大衛·奧斯曼特就咕噥了一句:“可惡的大炮!”搞得他一夜都睡不好覺,白天也沒精神了。
“閣下,閣下!**軍的軍隊即將對廣州展開新的進攻,這裡很快要成爲戰區。羅伯特先生請您即刻回到安全區域。這裡馬上就會有炮彈落下!”一名東印度公司的低級文員遠遠地對他叫喊着。
炮彈!?大衛·奧斯曼特猛打了個寒顫。
他只是在散步,可沒想在戰場區域裡散步。“該死的中國人,竟然這麼早就發起進攻!”
這下不僅昨夜的睡眠毀了,連今天早上的早餐都泡湯了。
大衛·奧斯曼特快步走着。他必須儘快趕到商館新區,那纔是安全的地方!
戰鬥進行了不足一小時,在復漢軍發起第二次進攻的時候,清軍退出了城門陣地,徹底回縮進了城中。這給復漢軍極大地鼓舞!
復漢軍的大炮開始如雨點一樣轟擊着整個大東門。
洋商的商館區本來是在廣州城西南角約兩百米遠的河邊,所謂的商館新區卻是英法荷等國商人仗着清廷要從他們手中購買槍炮,在廣州城東南角圈佔了新的一塊地皮。
現在不少紅棕色頭髮藍眼睛的歐洲人都爬在高高的屋頂上,遙望着大東門外的戰鬥。
復漢軍也好,清軍也好,他們的表現讓他們感到‘崩潰’。很多歐洲人都無法接受這兩支軍隊的戰鬥模式,尤其是復漢軍方面。他們的士兵在挖溝壕,似乎一些士兵手中還拿着專門用以挖溝壕的短柄鐵楸和榔頭。
中國人的戰壕要比歐洲的更寬更深,清軍士兵可以站在溝壕裡填裝彈藥,甚至一些小炮都可以放到戰壕當中。而復漢軍則也將自己的大號臼炮搬入陣地裡,其中一種臼炮的威力尤其的大。據昨夜從廣州城裡出來的船醫說,一些清政府軍士兵外表毫無傷痕,身上只是有無數的小紅點,完全是死於炮彈爆炸後的震懾,這種炮叫做‘飛雷炮’!
當然,歐洲人內部也有一些人對中國的內戰嗤之以鼻。復漢軍與清軍的攻防戰,兩者間的交鋒被他們認爲是懦弱的表現。他們覺得東西方間的戰爭完全不具備可比性,在西方,在歐洲,排槍擊斃纔是正道。
“那纔是勇敢人的戰爭。”而眼前的中**隊,“他們就是一羣土撥鼠!膽小懦弱的土撥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