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鳳凰山幹休所7號樓的那天夜裡,我睡得很不踏實。到後半夜,風停了,同時月亮也隱去了,外面靜得渀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那邊,韓天成好像也沒睡好。也許他一直這樣。人老了,覺就少,白天的日子不好打發,夜晚的光景更是難熬。天快亮時,我好不容易睡實了,卻又被他穿衣下地的聲音弄醒。我趕忙爬起來披上外衣,走到他的臥室門口,濛濛怔怔地說:首長,起這麼早呀。
他說:我出去散步,老習慣了。你要是沒睡好,接着睡。
我確實沒睡好。但我不可能接着再睡。我們當公務員的,說穿了和過去的僕人一個樣,哪有主人起牀了僕人還在睡大覺的道理。想了想,我說:首長,我陪您去吧。
他走在前頭,出門時趔趄了一下,搖搖晃晃的,我緊着上前扶了他一把。他說:不礙事,我倒不了的,你鬆手,我自己走就行。
四
我們從正衝着鳳凰山的小東門出去,沿着一條林間小路,向山上走。小東門只有早晨纔打開,便於老同志從這裡直接上山,白天和夜晚都鎖着,以防止外人溜進來亂竄。
幹休所幾乎所有的老人差不多都在這個時候出來晨練。人到了這把年紀,最大的願望就是想方設法儘可能地延續生命,多活一天是一天。他們互相懶散地打着招呼,偶爾開一兩句並不能使人發笑的玩笑。如果發現哪位沒出來,不用問就知道,他的身體又出了毛病,在家臥牀休息或是住進了醫院;如果他長時間不出來,估計麻煩大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後來我注意到,也許用不了幾天,幹休所辦公樓門口的小黑板上就會冒出兩行觸目驚心的大字:xxx同志遺體告別儀式定於明天下午三點在西郊殯儀館一號大廳舉行,自願參加。就像在戰爭年代,隊伍裡熟悉的或似曾相識的面孔不見了,那麼,他不是負了傷就是犧牲了。所以,如果晨練時不見了誰,老同志們會交換一下眼神,輕輕嘀咕兩聲,顯出關切的樣子。
我第一次隨韓天成晨練時,他走在前面,步態不穩,我總擔心他要跌倒,隨時做着攙扶他的準備。對於此刻扮演的這個角色,我感到疲累,心想如果回到當年,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高級將領,跟在他屁股後面的我,自然是他的警衛員了,我挎着盒子槍,威風凜凜不離左右,那該是何等風光!可現在,他失了威風,我談何風光。
老將軍們在小路上相遇,彼此間並不熱情,有的僅止於點點頭而已。我看到他們有的在林間徒手散步,有的打太極拳,有的練氣功,有的在舞劍,各有各的鍛鍊方式。有趣的是,他們不扎堆,每人都有自己的地盤,各練各的,互不干擾。我不知道韓天成的地盤在什麼地方,又不便問,只好悶頭跟他走。樹木溼漉漉的,水汽很重。我們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繞過半座山,到達了南坡一塊空曠的地方。
由於突然從林子裡鑽出,加上我的視線一直不離韓天成的背影,所以,他剛剛停住腳步時,我並沒看清面前的景物。等他咕嚕了一聲 到了,我擡眼一看,頭皮頓時一陣酥麻,眼皮一陣狂跳。天哪,在我們腳下的山坡上,密密麻麻排列了數不勝數的墓碑,渀佛是聖手造就的森林。它們橫成列,豎成行,整整齊齊,壯觀極了。每一座半米多高的石碑下面,都有一個用條石壘就的、長方形的墓基,中間是平整的黃土。墓基的形狀真的很像一張牀--條石是堅固的牀沿,黃土是鋪在牀上的被褥,石碑是牀頭的靠背,牀的主人睡在很厚很厚的被子下面--但他卻再也不能醒來了。
其實去年清明節時我們曾來過這裡一次,爲烈士掃墓,但時間很短,走馬觀花一般。當時還有幾個剛入黨的弟兄在這裡揮拳宣誓。現在,他們的誓言早已被風颳走,烈士墓地卻還是原來的樣子,冷靜地藏在寂寞的山間。這個時刻我感受到,瞻仰烈士最好不要搞大呼隆,像趕集似的,一個人慢慢走來,靜靜地在這裡呆一會兒,效果也許更好。
每天早晨來鳳凰山鍛鍊的人很多,滿山遍野都是,而這片墓地周圍卻見不到幾個人,好像誰也不願意一大早就弄得心情沉痛。從遠處傳來的似有似無的人語,使這片聖靈之地更顯寧靜。可韓天成不管這些,這裡就是他的地盤。他說他每天早晨都來這兒,不是來鍛鍊身體,而是靜靜地呆一陣子,陪陪躺在下面的弟兄們。這便是他每一天的開始。
他在一座銘文已經模糊不清的墓基邊坐下來,示意我也坐下。我遲疑了一下,只得遵命。他微閉眼睛,不再說話,顯得很虛弱,渀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他不是來陪弟兄們,而是來求得弟兄們陪伴他的。他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戰爭使他們過早地分了手,當時代的輪子轉了千百圈之後,他以活着的方式走進他們中間,似乎仍然沒有一點隔閡,交流起來還是那麼輕快、便捷、和諧。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死去了的,雖然消失了**,但靈魂還在,只不過它是孤獨的。與此同時,也把另一份孤獨留給了活着的人。只有相互間默默的交流,才能消除彼此間的孤獨 韓天成是不是悟到了這一點?
過了好久,見他睜開眼睛,我小聲問:首長,這些烈士裡有你的戰友嗎?
他說:沒有,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四八年攻打這座城市時,我所在的兵團不是華野主力,撈不着攻城。我們在南面三百里外的地方打援,但敵人沒敢來援。頓了頓,他又說:起子,告訴我,你都看見了啥?
我說:看見了啥?噢噢,全是墓碑。
他說:我指的不是這個。
我撓撓頭皮說:不是這個,那還有啥。
他說:你閉上眼睛再看。
我疑疑惑惑地閉上眼睛,然後搖搖頭說:還是啥也沒有呀。
他說:你要用心去看。
我越來越糊塗,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意思,窘極了。
這回輪到他大搖其頭了。他伸手輕輕拍打着冰冷的墓碑,像在拍打一個嬰兒的頭顱,然後說:你還是沒有用心。如果你真的用心去看,你就會看到,每個墓牀下面,都躺着一個年輕人。他們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他們身上都帶着傷痕--槍傷、刀傷、彈傷,傷痕累累,血肉模糊。可他們已經不知道疼了。但你在看清他們後,你就會覺得疼,心疼!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有點傻眼。在他低沉的講述中,我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恍惚之間真的看到了黃土下面一排排年輕的軀體。他們身上遍佈着傷口,他們的**渀佛是透明的,只是血液不再流動。許多閃着寒光的彈頭和炮彈皮紮根於各個部位,那些進入到關鍵部位--譬如頭顱、心臟裡的金屬物件尤其醒目和猙獰。而那些支離破碎、血肉連連的軀體更使我駭然。一瞬間,我感到了徹頭徹尾的恐懼,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心口窩悵悵的,禁不住索索顫粟,臉色肯定極其難看。
這時,韓天成卻嗬嗬地笑了。他在這個時刻的笑聲又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即他正色道:起子你要記住,要想當一個好兵,就得一閉眼睛看到這些!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說真的,我沒想過非要當一個好兵,我離開家鄉到部隊裡來,主要的目的就是找一條出路,找一條比在家鄉呆着更有意思的出路。但這個瞬間,面對腳下躺着的同我一樣年輕的軀體,我所有的雜念都不存在了,我還能說什麼?
腳邊草葉上的露珠漸漸收干時,太陽從東邊的高樓大廈間露出了臉,把朝陽的一面山坡照得明晃晃的。我感到了一絲暖意。擡腕看看錶,都快七點了,韓天成仍沒有往回走的意思。他說:起子,你入伍那年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