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讓過去的事重見天日,沒有任何的意義
書房中,桌案前,夏溫暖挺直了脊背坐着,正在執毛筆寫字。
楷體的小字,洋洋灑灑地一個緊跟着一個排好。
起承轉合,每一筆,都非常的好看,遇到筆鋒處,更是讓人過目難忘。
窗子支了一半,春意時不時地透進來,偶一擡頭,視野所過之處盡是純粹的綠色,還有隨風飛舞的櫻花瓣,分外養眼。
夏延年抱着小南南,在外邊的庭院之中走來走去的,木屐踩在泥土上,發出的聲音悶悶的熨。
小南南笑着,夏延年比她笑得還要起勁,一直壓低嗓子唸叨着什麼,或許是在給她講故事,說笑話,抑或是念詩,津津有味的。
夏溫暖的肩膀有些酸,她擱下毛筆,任風晾乾已經寫好的大半幅字。
腦袋裡忽地響起一些聲音,慢慢地清晰起來睫。
——“要建寫字樓,什麼時候?”
“誒,就這幾天了吧……好像這工程挺趕的。我也投了一部分錢進去呢,他們不敢拖工程……”夏延年摸了摸腦袋,回憶道,“前些天那個工程師還拿草圖給我看過呢,挺不錯的,隨時能動工了的。”
“怎麼這麼突然?我前幾年來的時候好像一點動靜都沒有啊……”
“唉,小暖,你是不知道啊……那片草坪下面不是還有條河嗎?去年年末的時候被一個黑心廠家給污染了,後來環保局勒令他把河恢復原狀,但是那個老闆砸了好多錢進去,就是不見效,最後都給整破產了,然後就被某家知名企業吞併了。之後那條河就被填了,要造寫字樓的消息一傳出來我也挺驚訝的,那地方那麼多年一直都是一個模樣,突然要改讓人很不習慣嘛~不過轉念想一想也對啦,只能說換了個更有商業頭腦的老闆,反正那塊地方本身就和空地差不多,造樓很容易的,又能賺大錢,何樂而不爲……”
“小暖啊……小暖?丫頭,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喂?我說那麼久喉嚨都幹了你倒是給我點反應啊,來個眼神都行啊……喂——”
然後,聲音漸漸淡去,腦袋彷彿也空了不少,夏溫暖將手臂交疊,純白的袖子像是初雪一般覆蓋在桌案上,她枕上去,臉貼在手臂上,可以聞到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埋在香樟樹下的那顆時間膠囊,同時也埋着她小時候的回憶,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把它挖出來呢?
算了,別去了吧……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就算讓它重見天日,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夏溫暖伸出食指,指尖抵在眉心,揉了揉,然後她嘆了口氣,換了個姿勢,將另外半邊臉頰貼在了手臂上,擡起眼眸,看着窗外湛然的天際,發呆。
不知不覺,就那樣睡着了……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不大,伴着淅淅瀝瀝的聲音。
正應了那句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天空還是澄澈一片,只是暗了不少,五彩繽紛的傘面首尾相連,串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從高處往下看,美得震撼而濃烈。
草坪上的草剛經過修剪,齊整而濃密,生機勃勃,不過,這或許是它們最後一次受這樣的禮遇了。
因爲再過不久,巨大的挖土機就會開過來,將這片草坪翻上一翻,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草坪旁邊的河已經被填平了,黃色的泥,堆得很高,不是特別的平整。
被雨浸溼之後,顏色更加的深了,讓人幾乎忘記了,它原本澄澈而純淨的模樣……
因爲下着雨,又差不多接近晚飯時間,一眼望過去,周圍除了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在了。
風,毫無阻礙地刮過,裹挾着雨珠,在空蕩蕩的草坪上翩翩起舞。
“呼——呼——”
“淅淅——瀝瀝——”
那或許是它們的笑聲吧……
夏溫暖撐着一把油紙傘,木質的傘柄,抹着一層釉彩,看上去亮晶晶的,上面還刻着一些小字。傘面繪着朦朧的霧氣,嫋嫋婷婷,若有似無,很有一種“江南煙雨幾多愁”的韻味,襯着傘下之人,美得彷彿時空都停滯了一般。
女子的鞋襪已被雨水打溼,青草搔過她細嫩的腳踝,就像是在對闊別已久的好友打招呼一般。
夏溫暖緩緩地垂下眼眸,脣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連她本人都摸不清楚,她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是已經決定好,不來的嗎?
可爲什麼還是忍不住,就算是下着雨,她也還是過來了呢?
夏溫暖呼出一口氣,拍落身上的雨珠,她邁開腿,走到記憶中的那顆香樟樹前。
樹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就算一年不見,它也沒有長高多少,只是又添了一圈年輪而已。
想到以後它會被移栽到別處,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它,再也不能坐在它的身邊,看着不遠處的河流,靜靜地待上一整個下午,夏溫暖的心裡莫明就有些難受。
她將手放在樹幹上,輕輕地摸了摸樹就像是在和它告別一般。
然後,夏溫暖蹲下身去,拿出小鏟子,循着記憶深處的位置,開始下鏟。
泥土很鬆,用不着費太多的勁兒便可以挖開,那顆時間膠囊她也埋得不深,鏟了一小堆土,便可以看見膠囊的蓋子露了出來。
夏溫暖更加賣力地往下挖,那東西雖然只被淺淺的一層土蓋着,但是塊頭卻挺大的,要弄出來也不是特別容易。
時間膠囊的外面包了好幾層可降解的塑料紙,最外面那層都是泥水,看上去一塌糊塗的,夏溫暖嫌棄地瞥了一眼,直接給捨棄了。
她心裡倒還挺得意的,想着自己小時候腦子不錯,知道包幾層塑料紙保護一下時間膠囊,沒有直接埋了,不然下雨天來挖,還不得髒死——就像今天這樣……
呼,終於搞定了!
夏溫暖抹了一把汗,將那顆碩大的時間膠囊搬了出來。
本來想直接抱回古宅,但是,手卻跳過了大腦的指令,先一步掀開了時間膠囊的蓋子。
夏溫暖用臉頰和脖子夾住油紙傘,將蓋子和鏟子放到了身後。時間膠囊扁扁的,外表雖然大,真實的空間卻有些寒磣,裡面的東西雖然不算多,但卻裝得滿滿當當的。
一條白色的公主裙,一本練字的小冊子,裡面卻清一色的全是項慕川的名字,一個癟得只剩下一層皮的氣球,上面印着向日葵的圖案,一包向日葵花籽,還有——一塊石頭。
公主裙是遇見項慕川的那天她穿在身上的,當時小小的夏溫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香樟樹下,附近的小朋友都不找她一起玩,因爲他們知道,這個小女孩的眼睛看不見,會掃興。
所以,夏溫暖只能一個人呆着,一個人聽,聽他們玩遊戲時發出的笑聲,聽到最後,臉上都是淚,不知不覺哭得嗓子都啞了,上氣不接下氣的。
然後,就在夏溫暖拿手背抹眼淚的時候,耳畔忽然傳入了一道很好聽的聲音——“小妹妹,你知道xx路怎麼走嗎?”
那一天,項慕川迷路了……
後來據年僅九歲的項慕川說,草坪那麼大,人那麼多,他卻誰也不問,獨獨相中了夏溫暖,是因爲他是看着小女孩孤單地坐在香樟樹下,孤獨地擡頭望着遠方,好像也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般,和自己非常的相似,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就像是兩隻刺蝟互相依偎着取暖一般。
正因爲聽到了這個理由,所以夏溫暖纔會讓項慕川叫自己“囡囡”,這是母親才能這麼叫的,但這個小男孩的出現,就彷彿是她的第二次希望一般。
項慕川沒有嫌棄夏溫暖看不見,相反的他從來不把這個當做負擔,就像是一個小小騎士一般陪伴在她的身邊,盡職地守護着小女孩。
他說第一眼看見她,就像是看到了小天使一樣,白色的公主裙穿在她身上好看極了,簡直比芭比娃娃還要精緻,長相不僅甜美,還軟糯糯的。
這樣的小丫頭,他樂意去哪兒都帶在身邊,他樂意和她呆在一起,哪怕是玩再無聊的遊戲,他都覺得有趣。
小時候的項慕川,就已經很會泡妞了……
但夏溫暖卻堅信不疑,他說好看,她就經常穿那件白色的公主裙,她喜歡他笑起來的聲音,尤其是對着自己笑……
後來項慕川離開了京都,夏溫暖因爲太過想念他,學寫字的時候,老師教的字全被自己拋在了耳後,反倒將項慕川的名字寫了滿滿的一本小冊子。
因爲眼睛看不見,她是摸索着寫的,但是現在翻閱一下,每個字的大小都不一樣,筆鋒也很稚嫩,但是字重疊着字,密密麻麻的,連條縫都沒有剩下。
而且當時,她自己還完全不知道害臊的,直接拿着那本小冊子滿世界吆喝,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喜歡項慕川一樣……
不過現在,應該沒有多少酗伴會記得當年有這麼個瘋丫頭,還做過這麼瘋狂的舉動了。
那隻氣球是項慕川給自己買的,跑了好多地方纔找到的向日葵圖案,那根他親手繞在自己手指上的細線也還在,只是一半斷在了時間膠囊中,連這個她都收藏得好好的。
項慕川也很喜歡向日葵,就是不知道他是原本就喜歡,還是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才喜歡上的。
想起自己怎麼種也種不活的向日葵,夏溫暖看着那包向日葵花籽,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至於那塊石頭——也是她和項慕川之間常玩的遊戲,說起來真的是非常的無聊。
就是比賽丟石頭,看誰丟得遠,打出的水漂多。
地點就在這一條,已經被填平的河邊上。
夏溫暖從來沒有贏過,她曾經一度懷疑是項慕川使詐,佔自己眼睛看不見的便宜。
但後來等到她眼睛復明了,她嘗試着玩過一次,才發現自己真的一個水漂都打不出來。
時間膠囊裡的那一塊石頭其實醜得不行,扁平狀,表面很是粗糙。
但這是項慕川臨行的那一天,和夏溫暖玩最後一次丟石頭的遊戲,親手撿起來遞到她手裡去的,但她一直沒捨得丟出去。
非但沒丟,反而珍藏了……
夏溫暖拿起那塊石頭,輕輕地摩挲着其表面凹凸不平的紋路,眯着眼睛出神。
回憶的匣子打開,很多事情一發而不可收,如同洪水一般,衝撞着女子堅硬的心房。
天黑了,雨也下得更大了些,彷彿忽然激盪起來的浪潮,敲擊着油紙傘面,卻久久敲不到夏溫暖的耳膜上去。
她就好像是失聰了一般……
但是這時,有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傳來,劃過草叢,卻讓夏溫暖像是瞬間被驚醒了似的擡起了頭。
——“是誰?!”
夏溫暖是近乎本能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儘管這裡是公共場所,誰出現都無可厚非,但她眼皮猛跳,總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因爲昏黃的路燈下,被拉得很長的影子正一點一點地縮短,來人的身子從下往上被照亮,很快的,他的臉也露了出來。
——“溫暖?”
項慕川的聲音輕輕地想起,卻如同一道驚雷一般劈在了女子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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