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被耽誤了一會,遲到了。沒讓你等太久吧。”
用人類所能鍛造硬度最高的材料所打造的馬車徐徐開進,在總統府邸的後花園停了下來
。白髮的老者從堅固馬車上走下來,褪下頭上的紳士帽向着石凳上坐着的藍髮少年微鞠一躬,“史密斯提出了反擊巨人的建議,引起了保守派的激烈反對,花了不少時間調停他們的矛盾。”
“無妨,你家中的擺放甚爲雅緻,我隨意走了走,不覺間看得入神了也沒怎麼察覺到時間流逝呢。”安提諾米起身迎向了這位執掌人類最高權柄的老人,“過去了這麼久還能將此地維持原樣,你也真花了心思。”
達里斯將風衣外套取下,交給候在身邊的僕人結果之後,便揮揮手示意他們全部離開。將無關人等趕走之後,他纔回過頭笑着對安提諾米謙虛道:“我並沒做什麼,都是祖父生前細心修繕的結果,我只不過將其保持下來罷了。”
安提諾米前來拜訪的總統府正是達里斯的住處,而這套上了年紀的老房子正如其人一樣顯而易見的不再年輕,哪怕再怎麼盡力維持着莊嚴的外貌,以印象中總統府應有規模來衡量的話顯然還是相差太遠了。
在這個世界上人類連生存的腳步都尚未站穩,自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國家政治與權力鬥爭,在軍政合一的人類社會裡,統帥三大兵團的總統達里斯·薩克雷就是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統治者,甚至連本代的國王也要禮讓他三分。
在以牆壁爲基礎的人類社會建立起來之後,初代國王便是引導着民衆安定下來的領導者。但隨着百年時光的過去,魚越發昏庸無能的王族後裔顯然已經無法再承擔領導人類的重任,漸漸變成了與壁之教團類似的精神象徵。真正意義上的國王實權,全部都掌握在安提諾米麪前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身上了。
對於這位人類實質上的國王來說,住在這樣寫作清淨讀作寒酸的舊居中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達里斯本人卻正是如此要求的,即使王宮的永久居住權向他開放了,他也更願意在這套歷經了百年時間蹉跎已經變成危房了的老房子裡待着。
很多人都以舊房的危險性和地處位置的偏僻諫言過達里斯另擇居所,但這些建議都被固執的老總統給否決了,久而久之習以爲常的人們也不再試圖說服他,改爲週期性地來維護這棟老房子,免得一次意外性坍塌把總統大人給埋在下面出不來了。
因爲他們知道,無論在怎麼勸說也改變不了達里斯的主意。這裡不僅是達里斯從小到大居住了接近七十年的家,更是其祖父西蒙·薩克雷生前的故居。
“西蒙做的?”安提諾米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後,聲音低低地說道,“我原本還猜想着是你……沒想到是他啊,以他的性格,我還以爲過不了多久就往到腦後了呢
。”
“祖父一直沒有忘記,直到生前最後一刻,他也在囑託我要盡力將這裡維持原樣,因爲有個人說過這樣的花園很漂亮,也許他再見到的時候會高興。祖父是個很念舊的人,我也是,所以這個花園的樣子很久很久沒有變動過了。”
達里斯之所以能夠成爲人類的最高統帥,除了過人的能力以外與他的出身也是分不開的。他體內並沒有王族的血脈,但卻有一個聲名赫赫不遜於初代國王的祖父,任何一個讀過《天經》的人都知道,導致百年前巨人肆無忌憚橫行無阻的黑暗時期終結的,正是將人間疾苦傳達到了上天、最終致使神明降臨相助的先知西蒙·薩克雷。
達里斯·薩克雷的祖父,西蒙·薩克雷。
其實聯繫到安提諾米本人閱讀《天經》時臉部微微抽搐不忍直視的反應,也能猜到那本傳銷讀物上面的小故事除了所涉及的相關角色名字以外基本就找不出多少對的地方,所以在教團美化下成爲了‘睿智先知’的西蒙本人,也不過是個開朗健談富有正義感的熱血小青年罷了。
但即使是有點二缺有點沒心沒肺的西蒙,也無法從常識常理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他無法接受人類安提諾米與神明奧丁一體共存的事實,只能將面色落寞的少年放在神的角色上,敬畏地供奉了起來。
憧憬,永遠都是兩者之間最遙遠的距離。
掙扎在困境中的人類迎來了拯救他的神明,但神明卻失去了能與祂赤誠相交的朋友。直到失望的神明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恍然意識到有些東西失去之後就在再也找不回來了的人類,才慢慢咀嚼着這份後悔,在餘生走到盡頭之時追念着永遠無法再見到的朋友。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囑託自己的孫子,盡力地將這套舊居完整保留。因爲記憶中的那個人類少年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笑着說過‘在這樣的環境下,有這樣的花園還真是意料之外的漂亮,讓人見着就心情愉快呢’。
“再見到的時候會高興麼……好吧,剛開始還真有點高興,但被你補完刀以後高興不起來了。這混蛋,絕對是想讓我難受才故意留下這種遺囑吧。”安提諾米聳聳肩,坦誠地向對方告知了自己一下子壞掉的心情,“我能想象的到,要是西蒙在這裡的話,肯定會掛着蠢笑說‘難受了對不對?哈哈看到你難過我就開心了啊’之類的話
。”
有的朋友幾個月後就會被淡忘,因爲萍水之交根本無法在記憶中留下什麼觸動的漣漪;但有的朋友百年之後想起來卻仍然覺得有趣,因爲相處時自然融洽氛圍下那些記憶猶新的糗事總會在時不時冒出來,刷新着存在感。
很顯然,與西蒙·薩克雷這種損友共同度過的時光,安提諾米直到現在都還歷歷在目。也正是因此,失去這位損友纔會讓他至今都尤爲遺憾。
“‘要是他流下了眼淚,那麼就拿出麥芽糖哄他。要是他暗搓搓地編排我,那麼就拿我的酒來把他灌醉讓他出糗。’”
達里斯先是將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翻給安提諾米看,然後從石桌下將早就備好了的果酒拿出來給安提諾米,“雖然祖父說讓我做好兩手準備,不過麥芽糖什麼的我覺得他實在是想得太多……”
“……西蒙他,到最後還是這麼的……”安提諾米斟酌着措辭,最終無奈地發現自己實在是找不出能美化對方形象的形容詞來了,只得道,“還是這麼的二缺嗎?”
“用祖父他自己的說法,這叫心靈永遠年輕。”
達里斯爲自己也倒上了果酒,將杯中清亮澄澈的果酒一飲而盡,酒的火辣與果汁的甘甜糅雜在一起順着咽喉一路滑下,落到肚中卻絲毫沒有酒精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反倒是一派清涼。美酒讓達里斯不由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還是這麼好喝……就留下這麼幾小壇真是太可惜了。”
西蒙的果酒有多好喝安提諾米自然也清楚,當然不會放過僅存下來的這麼幾小壇,在達里斯心痛的目光注視下自覺撈起一瓶給自己斟滿,一邊灌着果酒滿足味蕾與達里斯閒聊着,話題從花園月色漸漸轉移到了西蒙的糗事上來。
“……那個年輕人花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解開了祖父留下的‘論一加一爲何不等於二’的難題,滿心激動地拿來之後,祖父盛讚了他的聰明與耐性,誇了小半天之後才說‘你以爲我把你和你的答案誇得這麼好是真覺得你答對了你的意思嗎?不,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意外,年輕人你還是太連清,一加一他就等於二啊!’”
“他是以前被人刁難的太糗了纔會記這麼深,你真以爲這些點子是西蒙自己想出來的嗎?不,十有八|九都是被人坑過以後記下來的……我記得有個叫雅閣的人跟西蒙出過這麼一道題,‘我家裡有三個兄弟,老大叫大傻子,老二叫二傻子,請問老三叫啥?’,西蒙哈哈一笑後自信答曰:‘三傻子’
。
結果當時就被雅閣笑得不行,這傢伙冥思苦想半天還弄不明白爲什麼老三叫雅閣……回去好久之後他突然一拍腦門,說自己終於明白爲何三老叫雅閣了,第二天面帶笑容充滿自信地又拿這問題來考依思伽略:‘我家裡有三個兄弟,老大叫大傻子,老二叫二傻子,請問老三叫啥?’
依思伽略想了會,回答說‘老三就叫西蒙’,結果這蠢貨大笑三聲,對依思伽略說:‘錯,老三叫雅閣!’……”
西蒙這傢伙就是個又損又二的典範,要拿他的糗事來當話題聊一晚上估計都說不完。安提諾米與達里斯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半天,等到再想添酒所有酒罈都空空如也了的時候,才驀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達里斯從小是在西蒙教育下長大的,沒長成西蒙那二愣樣簡直就是奇蹟……不過也多虧了從小跟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的關係,達里斯才能在明知安提諾米另一重身份的情況下跟他嘮嘮叨叨把酒言歡這麼久,完成了西蒙晚年一直想做卻無法在做到了遺願。
人老了總是愛回憶過去的,並且回憶的大多都還是心存遺憾無法挽回了的事情。西蒙當然不會把神明驅趕巨人的樣子有多威武掛在嘴邊,他所回憶的,大多都是和安提諾米有關、而非奧丁的事情。
所以其他小夥伴們對神明印象還停留在《天經》裡面那個沉默寡言而威嚴不可侵犯形象的時候,年幼的達里斯已經從祖父描述中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印象,他所認知的神明,更多地還是站在奧丁背面以安提諾米自稱的少年。所以在西蒙懊悔着過去錯誤的時候,達里斯心中原本神明高高在上無法接近的認知被徹底顛覆了。
雖然‘奧丁是個心性很接近人類的奇怪神明’這種認知與安提諾米對自己的看法依然有些不同,但是在這個人人都拿他當冰山大神小心翼翼供奉的世界裡也算很不錯了,最起碼安提諾米自己不會產生鴨梨山大忍不住扶額的衝動。
跟達里斯這樣隨意交談這麼久,安提諾米大致也能猜到對方是在以這種方式彌補着西蒙過去的遺憾,不過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中,西蒙所留果酒的飲完,冥冥中也似乎是對這一話題理應結束了的提示。
即使是不太醉人的果酒,大量飲用之後也會產生醉酒的效果
。達里斯的眼神有些渙散迷離,臉頰上也飄着紅暈,哪裡看得出平時威嚴穩重的樣子。安提諾米雖然沒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明顯,但兩隻眼睛也比平時亮的多了,像兩顆沾着水珠正在反射光芒的琥珀石一樣,亮得有些惑人。
“啊,酒沒了,我再去拿……不對,祖父那吝嗇鬼只留了七罈。”達里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半晌後才遲鈍地想起來最後的果酒已經被全部喝完了,懊惱地拍了拍額頭,“真是,過了今天就喝不到了啊……”
安提諾米將酒具疊起來,一起扔進了喝空的酒罈中,“喝不到也罷,對你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喝多了纔是真的傷身。”
西蒙的果酒已經消失,有關西蒙的回憶也到此結束,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安提諾米盯着天空中茭白的圓月,非常突然地問道:“那兩件裝備的分析進行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可以大量量產?”
達里斯聞言一愣,像是還沒回味過來安提諾米在說什麼事情似的。不過意識到對方已經將話題轉移到正事上以後,眼神很快恢復了清明,“唔,結構分析比預料中順利很多,需要的材料大多也是與立體機動裝置相兼容的,在量產上不存在技術問題,只要生產線熟悉以後很快就能開始批量生產。”
“嗯,我在煉造的時候已經考慮過你們的工業技術與組裝能力了,噴氣浮空裝置的量產我倒不擔心……不過還是儘快量產吧,預計中回收羅薩之壁的時間就在下週,在羅薩之壁崩塌後必然會與巨人爆發惡戰。”
“我會督促他們加快投入量產,實際上對現有立體機動裝置進行改造也在技術上被證明爲可行,只不過因爲時間緊促所以纔將這個項目暫時延後罷了。”達里斯點了點頭,“關於預定以託洛斯特區爲核心展開的……”
安提諾米擺擺手,打斷了達里斯的進一步介紹,“具體的計劃不必說了,成與否全在你們自身。”
因爲躲在牆壁裡面很安全,所以人類對牆壁產生了依賴。哪怕在超大型巨人出現之後牆壁的保護已經不再靠譜了,心懷僥倖的人們也總是自我安慰超大型巨人不會再出現了,依然退縮着不願正視人類再度處於生死存亡岔路口的事實。
艾倫的出現似乎爲人類爭取來了一線轉機,但託洛斯特守衛戰的奇蹟可一而不可再,長此以往鬆懈下去遲早又會重複瑪利亞之壁淪落的悲劇
。所以安提諾米與達里斯才決定釜底抽薪,主動摧毀掉說不定哪天就被超大型巨人突破的牆壁,讓那些龜縮保守派再無可以退縮的餘地。
安提諾米不想讓公衆知道自己又來到了這個世界的理由也正是在此,他希望人類可以不再去依靠外力,希望人類能夠用自身的力量來對抗巨人生存下來。在牆壁即將坍塌的現在,他不希望人類將持續了百年的依賴從牆壁轉移到他身上來。
只有不留後路的背水一戰,才能讓人類因求生意念而爆發出殊死的反抗來。
不過光是將人類推向真實的世界也不行,巨人所佔據的先天優勢決定了普通人在他們面前都只能倉皇逃竄無所作爲。精神上的恐懼可以依靠教育與引導來消去,但肉體上的劣勢卻不是光靠勇氣就能彌補的差距,連訓練有素的精銳士兵面對巨人時也死傷慘重,讓平民們空着手對抗巨人又怎麼可能呢?
除非,能讓他們裝備足以彌補身體劣勢的強大武器。
安提諾米正是因爲早早看見了人類士兵面對巨人的無力,纔會萌生出讓他們擁有更好武器的想法。
依靠立體機動裝置得到的強大機動能力繞到巨人頸後、再用利刃削下後頸肉的作戰方法雖然有效,但卻效率低下風險極大,若是能讓士兵們獲得遠距離獵殺巨人的武器,以及能夠無視地形隨時可以避開巨人攻擊的機動能力,那麼人類與巨人進行大規模作戰的時候也不需要付出十餘倍的犧牲才能打敗巨人了。
刀弩以及噴氣懸浮裝置就是安提諾米所製造出來、交給達里斯讓工匠們分析並製造的裝備。刀弩和獵人們使用的強弩很像,不過不同的是它不發射弩箭,而是發射旋轉的刀片,作用與現在士兵們斬向巨人後頸的利刃完全一樣,只要瞄準巨人的後頸扣下扳機,即使是瘦弱的女性也可以成功獵殺巨人。
除了成人可以輕鬆攜帶的便攜式刀弩以外,還有用榴彈炮能改裝的巨大刀弩車。普通炮彈即使將巨人炸傷也無法致其死亡,那麼將炮彈轉變成急速旋轉的巨大刀片呢?將巨人的腦袋帶着後頸肉一起切割下來,那巨人想不死也難了。
至於噴氣懸浮裝置,顧名思義,這是用來浮空行動的裝置。雖然看起來是要替代士兵們正在用的立體機動裝置,但實際上兩者作用是互補的,並沒有誰替代誰的關係,噴氣懸浮裝置更像是立體機動裝置的演進版,在保留了原本作用的同時增加了新的功能
。
在建築林立的街道中,定位精準的立體機動裝置依然是最佳的移動工具,在改進過後的噴氣懸浮裝置裡也依然保留了用掛鉤+噴氣瓦斯推進的行動方式。但是在立體機動裝置毫無用武之地的平原中,噴氣懸浮裝置卻可以實現遠朝人類極限的高空跳躍,讓平原上的人類也能靈活躲避巨人的攻擊。
這兩件裝備都是安提諾米衡量這這時代人類工藝所製造的產物,是人類完全可以完成的產物,也是牆壁坍塌之後人類用來對抗巨人的關鍵所在。不過相較於原來的刀劍與立體機動裝置,製造刀弩和噴氣懸浮裝置需要消耗的材料,顯然也隨着威力一起成倍增長。
想要消滅巨人就需要更多的武器,想要更多的武器就需要更多的材料,想要更多的材料就需要更多的土地。羅薩之壁往內的資源連武裝三大軍團都困難,根本無法做到人手一套,意識到了人類也可以輕鬆對抗巨人的平民們,也渴望着得到武器該怎麼辦呢?
奪回瑪利亞之壁土地,取得更多的資源來製造武器,甚至是將人類領域開拓到瑪利亞之壁的外側,一點點將百年以來一直圍困着他們的巨人驅逐出去!
不留下什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是選擇留下刀弩與噴氣懸浮裝置的意圖也在這裡,安提諾米想喚起人類的進取心,想讓人類開始產生‘奪回更多土地’的念頭,讓人類自己萌發出與巨人對抗的念頭。
要煉製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送給人類來消滅巨人很簡單,但這卻不是安提諾米想做的事情。留下大量核彈和留下牆壁並沒有本質的區別,都只是讓人類去依賴虛無縹緲的‘神蹟’,繼而失去了進取之心的阻礙罷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相比終有一日會被破壞的牆壁或者終有一日會能量耗盡的武器,留下讓人類自己能生產能完善的輔助工具顯然更加有用。讓人們意識到《天經》和牆壁根本保護不了他們、只有製造武器與巨人戰鬥才能拯救自己,這纔是安提諾米的目的所在。
安提諾米不在乎人類是否信仰他,他只在乎人類是否擁有正確的信仰。在這個巨人獵食人類的殘酷世界裡,堅韌不屈的鬥志與奮勇向前的進取才是最正確的信仰,他希望人類能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奧丁無法永遠拯救他們,意識到未來只有自己才能開創。
哪怕,人類會因此而忘記他,忘記奧丁的傳說,忘記曾經庇佑其百年的牆壁,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