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2”,毅虹一見金鎖的收件箱代號,激動得快喊出聲來,“我要我兒”,這不正好暗合了金鎖迫切想要孩子的心願嗎?她驕傲地認爲,拼命保住腹中的胎兒無比正確,這與金鎖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顧不得全身上下溼淋淋的,迅速朝郵電所奔去。
“毅虹,你等會兒走,還沒有謝你呢。”郵遞員老宋大聲喊。
“不用謝,我有急事要去郵電所。”
“我也回所裡,坐我的車。”
毅虹隨老宋來到郵電所,她暫時換上了女郵遞員的服裝,煞是好看。她顧不得自我欣賞,就鋪開信箋紙準備給金鎖寫信。
毅虹握住筆,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滿腹全是委屈和牢騷。訴苦,埋怨,還是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她擦了擦淚,上牙咬着下脣,跳動的筆尖打開了苦水的閘門。從望斷秋水等待來信的焦慮,到發現懷孕無可奈何的煎熬;從遭受家暴的劫難,到腹中胎兒的險境……所有的一切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傾瀉而出。
她的雙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把信紙疊好塞進信封。然後反覆檢查信封上的每一個字,唯恐出現一丁點差錯。
當目光再次掠過“5152”時,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她拿着信,慢慢向郵箱挪步,她的心裡在吶喊,親愛的鎖兒,你如此想要孩子,那就快點救救他吧,再過幾個月小生命就會降臨到這個世界。
信件嗖的一聲掉進郵箱,就在那一刻,她的心怦怦直跳,壓在心頭的沉重石頭似乎同時落了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愉悅,眼前彷彿出現了高速運轉的輸送帶。轉啊轉啊,把書信轉到了遙遠的那一端。金鎖拿起信,急不可耐地拆開,抽出信紙,仔細端詳。他雙眉緊蹙,似乎感到慚愧和不安,對毅虹說,對不起,受苦了。片刻,他眉頭舒展嘴角上翹,狂奔着大叫起來:我有兒子啦,兒子不要怕,爸爸救你!
毅虹收起遐想,跨出郵電所大門。柔和的春風透過明媚的陽光撲面而來,大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少見的熱鬧,空前的繁榮,她穿越在街市之中,情緒亢奮得就像打了雞血,摩挲着微微凸起的小腹,傻傻地笑,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美好!行人們投來異樣的目光,以爲她神經不正常。
回到家已是傍晚。父親萬固端坐堂屋正中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煙。娘在縫補衣服,妹妹毅花一邊納鞋底一邊學着毅彩姐姐鞝鞋子,弟弟毅裡蹲在地上看着毅千哥哥打草鞋。沒有一個人閒着,也沒有一個人正眼看她,即便是偶爾瞟一眼,逼向她的卻是冷眼寒光,才興奮一會兒的毅虹頃刻間像掉進了冰窖。
毒打、灌墮胎藥、懸樑倒掛的慘象又一次浮現在眼前,皮肉之苦使她生不如死,當時真希望上帝賜給她一個痛痛快快的死法。心中也產生了邪惡的念頭——恨他們,報復他們!
仔細想想,自己連保護胎兒的能力都沒有,又如何報復他們?再怎麼說,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那畢竟是自己的父母和親生姊妹。作爲黃花閨女懷孕,給他們帶來的傷害和社會壓力還小嗎?難道他們心裡就不痛苦?如果自己配合一點,告訴他們孩子是金鎖的,順順當當地喝下打胎藥,他們還會這樣殘忍地對待自己嗎?
她似乎想通了,覺得沒有什麼理由恨他們,她想用自己最大的誠意和努力,緩和與家人的關係。
“爹,娘,我回來了。”她雖喊得親切,可是父母就當沒聽進。她又與兄弟姐妹打招呼,沒有一個人理睬她。這與熱臉貼冷屁股有什麼區別?她似乎感覺到沉默中蘊藏着可怕的力量,總是擔心冷不防會爆發出來。
父親是一家之主,如若他拐不過彎來,要與家人和解是不可能的。於是她走到萬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爹,對不起。”
萬固沒有表情地微微擡頭。
毅虹心頭突然一顫,才六七天時間,父親的頭髮怎麼全白了?書中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她本不太相信。自從家暴後她沒有正眼看過父親,難道他也是一夜白頭?
她雙眸緊盯父親,而萬固耷拉着眼皮仍然吸他的水煙,大概是不願意看她。父親額頭上又增加了幾道刀刻似的皺紋,雙眼凹陷得更深,原本有些鼓的腮幫子癟進去後使顴骨更加凸起,臉瘦尖了像刀削似的。
毅虹的眼淚像珍珠似的一串一串地掉落下來,父親在折磨自己的同時,難道他心中不在滴血?
站在父親面前的毅虹,痛苦地自責着對他帶來的傷害,但她無法不要腹中的孩子,難道與父親就無法調和了嗎?
萬固吸完煙起身去了廚房,對於眼前的毅虹他就當沒看見一樣。竈臺上發出一陣噗噗的瓷碗的碰撞聲,他叫喊:“吃飯,吃飯了。”
一個個放下手頭的活兒去了廚房,毅虹當然也跟在後面。桌子上只有六隻飯碗,很顯然,父親沒有給她盛飯。
父親生氣也屬正常,她覺得沒有理由責怪他。這是在自己的家,沒有必要爭什麼理,自己動手唄。她走到竈邊,拿起碗揭開鍋,抄起勺子正準備盛粥。
“住手!沒有你的份兒。”萬固呵斥道。
毅虹應聲停住了手,把鍋蓋蓋好,不與父親頂嘴。她琢磨父親的意思,應該是別想吃現成的,沒人伺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她拿起瓢兒,準備到堂屋的罈子裡取糧食做飯。萬固猛拍桌子:“敢動一粒糧試試?”
這分明是不讓她吃飯,毅虹不想激怒父親,免得再遭一場毒打而連累了肚子中的孩子,她打消了做飯的念頭。
但是,不能餓着肚子中的孩子,他需要營養。她跑到屋後想找點吃的,哪怕是拔一棵青菜蘿蔔啃一啃也行。
她娘乘着去竈臺的機會,快速盛了一碗粥放到後門外的地上。也不知萬固看到了沒有,還是裝着沒有看見,只有他自己清楚。
此刻,一股暖流在毅虹周身涌動,涌到了喉嚨,她輕輕地喊了聲:“娘。”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趕緊把粥喝了。她端起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對孃的怨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和姐姐毅彩共睡一張牀鋪,共蓋一條被子。毅彩一躺下就把被子全佔了,她想說,姐姐也給妹妹蓋一點,但一看到父親經過堂屋時瞥來的目光,就不敢吭氣了,只得可憐兮兮地蜷縮在牀角上。
毅虹分析,不讓她吃飯,不讓她睡覺,全是父親的主意,這是想逼自己離家出走,還是另有他謀?她揣摩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