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爽的秋風推開窗戶,把蚊帳鼓成了一個碩大的銀色氣球。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聲隨風飄進了毅虹的耳朵,把她從與金鎖相擁在一起的美夢中喚醒。
她左手理了理頭髮,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又圓又大的肚皮,慢騰騰地坐起來。旭日透過窗戶穿過蚊帳,讓她眯起了惺忪的睡眼。她撥開蚊帳,緩緩地挪下牀。
“奶奶,早早的,你在賣什麼呆?”毅虹起牀後看着若有所思的郝奶奶問道。
郝奶奶從枕頭旁邊拿起包裹,說:“我在想他們哩。”
郝奶奶懷第一個孩子那會兒,她丈夫小漁翁指揮水老鴉捕魚,自己坐在船頭縫製小寶寶的衣服,這成了他們的日常。
大家閨秀的她很少做針線活,愛的力量使她越發聰明手巧。有次,小漁翁看了給寶寶縫製的一件件四季服裝,高興得合不攏嘴。水老鴉剛下水正在尋找捕獵對象,一陣哨聲弄得它們不知所措地上了船,搖晃着空空的脖頸似乎在責怪主人。原來是快要當父親的感覺使小漁翁忘乎所以,完全忘記了纔剛剛把老鴉放下水。
讓他這麼一攪和,郝奶奶一不小心,針尖刺破了手指頭。小漁翁連忙湊到她身旁,輕輕地抓着她的手,把那個被刺的指頭放在嘴裡吮吸。
毅虹聽完郝奶奶甜蜜的回憶,從她手中接過包裹。毅虹打開一看驚奇地叫道:“細伢兒的衣服!”
“是的呀,這些衣服大兒子穿後就給二兒子穿,二兒子長大了就準備給老三穿。我的小漁翁都離世了那麼多年,哪來的老三?我就把小伢的衣服與老鴉的毛和我出嫁時穿的那套衣裳一起保存,想他了想兒子了就拿出來看看。”
“奶奶,你不要太傷心,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是的,自從你被趕出家門,我捉摸着,你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總是有你的道理,別人不知內情,我是能理解的,畢竟是過來之人。我又把寶寶衣服翻出來,自言自語地對小魚翁說:‘你想生老三,我懂,你不甘心。現在毅虹擔了身,這些衣服就給她的伢兒穿吧。’我說着,一陣風吹來,疊得方方正正的小孩兒衣服被掀起了身,我感到奇怪得不得了。於是我就把伢兒的衣服包裹放到枕頭邊,有事沒事地摸一摸,彷彿他和兩個兒子就在身旁。”
“我真佩服你和漁翁爺爺的感情,你們給了我生存下去的力量和勇氣。”毅虹情不自禁地說。郝奶奶摸摸毅虹的肚子說:“你是個好伢兒。”
“哎呦……哎呦……奶奶,我肚子疼。”毅虹痛苦地說。
“我就感覺到是好兆頭,喜鵲大早就叫過不停。月份到了,該生了。”郝奶奶笑着說。
隨着疼痛的加劇,毅虹內心十分恐懼。她非常希望她的母親在她身邊。她想,父母總歸是父母,內心深處一定是愛女兒的,在女兒臨產之際一定不會不管不顧。她本想讓郝奶奶去說情,因爲她爲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到沈家討了個沒趣,如果此次再去,父親還因潑糞的事而不給她面子怎麼辦?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找白靜的好。
“奶奶,我怕,我想我娘,你幫我找白部長去我家說說情。”毅虹央求地說。
“好的,你堅持一下,我這就去找白部長。我老了眼神不好,不能爲你接生,伢兒啊對不起,我另外請個接生婆來。”
“奶奶,快去。”
白部長一聽說毅虹快生產了,就立馬放下手頭的事去找沈萬固商量。
沈萬固見到白靜,開始還比較客氣,當提起毅虹臨產的事就不吭聲了,他捧起水煙壺,吧嗒吧嗒地吸了一鍋又一鍋。
毅虹母親倒是熱情,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她覺得丈夫不說話,最起碼心中還是擔心毅虹的,如果是以前,一提起毅虹,他早就會厲聲斥責了。於是她就壯着膽到房間裡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個小包裹。
“白部長,這個包裹你先帶給毅虹,我與她父親商量一下馬上就過去。”毅虹母親這樣說,完全是爲了讓沈萬固好下臺階。白靜心領神會,她也覺得讓沈萬固有個轉彎的餘地比較妥當。
沈萬固扔掉水煙壺,立即起身從老婆手中奪走包裹,說:“我倒要看看這是什麼東西,白部長,你請回吧。”他邊說邊打開包裹。
說起這個包裹可真不容易,毅虹被趕出家門後,她娘總是暗地裡流淚,畢竟是十月懷胎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再說毅虹肚子裡的孩子也是自己的親外孫,總不能讓寶寶生下來一直光着身子。她就和大小女兒商量,讓毅虹娘高興的是,兩個女兒都支持她。三個女人做了分工,各自偷偷地爲毅虹肚子裡的孩子縫製衣服。這件事還真瞞過了沈萬固,毅虹母親把小衣服集中起來,藏在了房間的櫥櫃裡。
沈萬固頓時感到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戰,在他眼皮底下竟然縫製了那麼多小孩衣服。他把包裹扔進了他父母遺像前的火盆。在十里坊,人們會給已故的親人燒紙錢、小房子和小衣服,這些衣服與嬰兒的衣服差不多大小。他在火盆裡點上火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爹,娘,這些衣服是給你倆的,不是爲孽種做的,不要誤會。”
面對燒得正旺的火盆,毅虹母親急得把它掀翻,兩腳不停地踩踏明火,想從火中搶回衣服。她拿着一件件被燒得一個個焦洞的寶寶服,哭天搶地。
沈萬固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一腳把毅虹母親踢倒在地,大聲吼道:“我在生產隊會上宣佈與老三斷絕父女關係,整個十里坊沒有人不懂,只要你敢去見那個畜生,我剝了你的皮。”
白靜非常尷尬,不,應該是很氣憤,遇上沈萬固這樣的老頑固,還有什麼情和理可言呢?她立即起身回去見毅虹。
毅虹劇痛的慘叫聲和呼喚母親的哀求聲,讓白靜撕心裂肺,她抓住毅虹的手,眼淚刷刷流淌。
女人啊女人,什麼時候才能徹底解放?連婦聯婦女權益保障部的原部長內心居然發出了這樣的吶喊,可見婦女解放的路有多漫長。
毅虹知道母親不會來了,她幾乎失去了全身的動力,沒有了慘叫,沒有了眼淚,渾身鬆軟地癱在牀上。
“用力!用力!不能這個架姿,伢兒不得出來的呀。”接生婆大聲說。
“毅虹,聽話,啊,伢兒是你的未來也是他的未來,你要爲你愛的人把伢兒生下來。”白靜勸慰地說。
郝奶奶不斷送來熱水,讓接生婆爲毅虹擦洗,促進宮門打開。來來回回也不知端出去多少盆鮮紅的血水,可宮口才打開兩指。
白靜、郝奶奶和接生婆都急了,異口同聲地喊:“毅虹,用力!加油,爲了你的男人加油啊!”
一陣宮縮,毅虹“啊,啊,啊”地慘叫。此時她對父母已完全失去希望,權當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親人在,必須自強,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爲了她心愛的人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額頭上不停地蹦出豆大的汗珠,慘叫聲不斷。接生婆喘着氣說:“毅虹真厲害,謝天謝地,伢兒快出來了。”
“不,不,不妙,伢兒腳先出來了。”接生婆又驚慌失措地說。
遇到這樣的情況接生婆是沒有好辦法的,她問:“是保大人還是保小伢兒?”
“當然保大人!”白靜和郝奶奶不約而同地說。
白靜緊張起來,人命關天,得讓毅虹父母知道,她立即去了趟沈家。
一個生產隊就手巴掌大的地方,毅虹生孩子的叫聲幾乎全隊人都能聽到,沈萬固家難道聽不到嗎?此時,毅虹母親站在屋山頭,朝着郝奶奶家的方向,毅虹的慘叫聲直刺她的心臟,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恨自己無法擺脫丈夫。
哥哥、弟弟跪在菩薩像前,他們在祈禱毅虹平安。
沈萬固一聲不吭一事不做,手捧水煙壺,一會兒吧嗒吧嗒吸菸,一會兒長吁短嘆,他是在擔心毅虹嗎?說不關心那是假話,其實男人多半是外強中乾的貨色。
白靜說明來意,強烈要求沈家立即派人去見毅虹。
“沈毅虹與我家沒有關係,你請回吧。”沈萬固無情地說。
“人命關天,是保大人還是保小伢兒?”白靜問。
“當然保大人!”沈萬固脫口而出,“不不,這與我們沒有關係。這是你們定的事。”沈萬固心想,天意啊,等細伢死了,就把毅虹接回家。但是他就是不鬆口,堅決不准他老婆去陪毅虹。
毅虹母親急了,說:“毅虹命都難保,你還在想什麼門風。白部長謝謝你,我馬上就跟你去。”
“你敢,你敢離開家門一步,我就休了你,我說到做到。”沈萬固拿出了殺手鐗。
男人啊,爲了門風和尊嚴,這是可憐還是堅強?竟然置女兒的生命於不顧,還有人性嗎?
白靜氣得快吐血,十分無奈地又回到毅虹身旁。
毅虹筋疲力盡地躺在牀上,她眼前浮現着金鎖的身影,她彷彿在對他說,伢兒交給你,我走了。
“保伢兒,一定保伢兒。”毅虹突然提起精神說,弄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你不能這個樣子,這個伢兒沒得了還可以再生。”接生婆說。
“毅虹,聽話,保大人,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白靜說。
毅虹微微地搖搖頭,嚴肅地對接生婆說:“你必須聽我的話,如果不聽你不得好死。”大家都知道毅虹在激將接生婆。她一隻手抓住白靜,一隻手抓住郝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煩你倆的神,幫我把伢兒帶好,他父親會來接他的。”
“毅虹,不要怪我,就按照你的意思辦,到了那邊,我給你燒紙錢,啊。”接生婆說着,擦了擦淚就拿起了剪刀。
“不能啊,不能!”白靜哭着喊着從接生婆手上搶剪刀。
“白部長,郝奶奶,謝謝你們對我的關照,來世再報答你們。讓她動手吧,趕緊救我的兒。兒啊,娘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你父親會來接你的。”毅虹臉色慘白,她帶着微笑說。
“等一等。”郝奶奶被毅虹的選擇所感動,既然她願意赴死保胎兒,何不冒險試一試?她覺得這個孩子的胎位和毅虹當年胎位差不多。她戴上老花鏡,把孩子的腳先送了回去。然後,用手輕輕撫摸毅虹的腹部,當摸到胎兒後,把胎兒的頭慢慢地推到骨盆腔裡,接着緩慢地向前推胎兒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