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虹帶着思鎖逃離十里坊的那天凌晨,萬固和大兒子毅千、小兒子毅裡到鎮上趕集。
毅千說:“爹,你看,前面好像是二妹,這麼早她帶着思鎖慌里慌張到哪裡去?”
萬固說:“畜生,不記得我的話了,她不是咱家的人,你沒有這個二妹。”
毅裡說:“爹,您別生氣嘛,哥哥就是隨便一說。我看那人也像二姐。”
萬固說:“細畜生,再敢提二姐,看我揍你。”
毅千說:“爹,事情都過去那麼長時間,咱跟毅虹和思鎖井水不犯河水,還生哪門子氣?”
萬固一氣不吭,毅裡也不敢說話了。晨霧中,只有三人的腳步聲。其實萬固心裡也在犯嘀咕,毅虹這是要到哪裡去?也許她手頭寬鬆了點,帶思鎖去鎮上買衣服。唉,可憐的外孫來到這個世上,還沒有穿過新衣服呢。但是,在兩個兒子面前,萬固還是裝得一本正經,他不會讓兒子看到他對毅虹的一絲同情心。
一顆流星劃破天空,十里坊人認爲這是災星。
萬固突然緊張起來,這是將要發生大事的信號?他迅速擡起頭,尋覓毅虹和思鎖的背影,卻不知去向。“毅千,毅裡,鎮子上你們兩人去,我還有件要緊的事要做。”萬固說着轉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來到郝奶奶家,問:“老三帶着思鎖去哪兒了?”
郝奶奶反問:“你還知道毅虹是你家老三?你把她當女兒了嗎?她去哪裡關你屁事!”
萬固說:“我女兒、我外孫,怎麼不關我的事?”
郝奶奶說:“你還好意思說,你是怎麼折磨毅虹的,又是怎麼把她趕出家門的?思鎖出生那天,你們在哪裡?有沒有人性?你是不是來打聽消息向張斜頭報告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沈萬固我警告你,昨天你假惺惺地送錢來,說的那些鬼話,以爲我相信?”
萬固說他做了一個夢,他和九泉之下的爺爺、父親在一起。看着毅虹拉着思鎖在乞討,警察把她逮住,說她破壞社會主義形象,得判刑。萬固嚇得一身冷汗,翻了個身又死睡過去。夢境中,他就跟着爺爺和父親來到亂墳場,只見毅虹拼着老命砸碎了刻有“沈”字的鉢頭。爺爺說,毅虹這是在銷燬證據,她是不想讓外人看到那個“沈”字。如果鉢頭是沈家的,鉢頭裡的鉅款不就是沈家藏的嗎?果真那樣,你萬固怎麼可能被公社特派員放出來呢?爺爺又說,毅虹不聽話生下思鎖是她的錯。她被趕出了家門,可毅虹的糧食計劃、布票、油票……什麼都在沈家,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和思鎖挨餓受凍吧?
萬固還未反應過來,爺爺和父親就化着一道白光,刺啦一聲不見了。萬固拼命喊爺爺和爹。忽然有一位年輕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大聲說:“喊什麼喊?我上吊就是因爲你!我死不足惜,你還要害多少人?你是不是人?對自己的女兒和外孫都那麼狠。”
十里坊小學原來是私塾,萬固被聘請當了先生。他對學生十分嚴格,弟子個個品學兼優。就說張家大兒媳婦她爹,雖比萬固小不了幾歲,卻是萬固的得意門生,稱萬固爲恩師。他女兒懷上私生子後,舉足無措,便登門請教恩師。萬固說,養女不可不教,家法不可不嚴。這就釀成了“男上吊女下嫁”的悲劇。
怪不得萬固不讓他老婆議論張家兒媳私生子的事的,原來他有這個心結啊。
萬固醒來後,回憶着剛剛做的夢,爺爺和那位年輕男子的聲音猶在耳邊。
他曾想請八個道士做一場齋事,求得列祖列宗的寬恕,而饒了毅虹。然而,他是一個表裡一致的人,課堂上傳授給學生的禮教,自己怎能不身體力行?對學生特別是張家兒媳她爹怎麼交代?恐怕這纔是他把毅虹趕出家門的重要原因。
當時,那樣心狠的對毅虹,其實他心中在滴血。既然爺爺發話了,萬固彷彿有了尚方寶劍。那吊死鬼年輕男子的忠告,似乎給他敲響了警鐘:沈萬固,不能再頑固不化了!於是,他瞞着老婆、兒女,悄悄地把縫在棉褲裡的錢取出來,偷偷送給了郝奶奶以接濟毅虹和思鎖的生活。
郝奶奶繼續說:“一想起你編這些鬼話騙我,我就生氣。你是不是想用這些錢來收買我?昨天剛送錢來,今天就來打聽毅虹的消息,是不是想到張斜頭那裡邀功?”
郝奶奶不肯說出毅虹的下落,沈萬固心急如焚。原以爲那個夢足以打動郝奶奶的,哪知道她油鹽不進,反咬一口說是收買她,這可如何是好?被逼無奈,萬固只得把一輩子爛在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
萬固說:“你還記得思鎖丟失的事嗎?誰向大門砸磚頭提醒你,誰從亂墳場把思鎖挖出來,又是誰把思鎖放在你家門口的?”
聽萬固這麼一說,似乎思鎖失而復得的事好解釋了。郝奶奶打量着萬固,思鎖真的是他救的?轉念一想,萬固哪有這般好心,他還巴不得思鎖死哩,正巧可以抹掉沈家生了私生子的黑。
郝奶奶說:“照這樣說,思鎖是你偷去想弄死他的,又怕天打五雷轟頂才挖出來送回來的?”
萬固說:“不是這樣的,來弟和她娘懷疑思鎖是金楚生的伢兒,她倆把思鎖偷到他家合血驗親。”
郝奶奶驚訝地問:“驗親?什麼結果?”
萬固說:“哎,是金楚生這個畜生的,當時,我恨不能衝擊屋裡剁了他!”
郝奶奶說:“打死我也不相信是金楚生的,毅虹怎麼可能爲金楚生遭這麼大的罪?我是過來人,我懂毅虹,她有心上人,孩子一定是她心上人的,只是暫時不能說出心上人是誰。”
萬固說:“我在金家門外親耳聽色郎中說的,說兩人的血融到了一起,是金楚生的血脈。誰不說思鎖像金楚生?你說,毅虹爲什麼這般傻,爲了一個三號老頭金楚生,值得不流產、不嫁人,遭這麼大的罪嗎?你說這是爲什麼?我整宿睡不着覺,我琢磨着,思鎖一定是金家血脈。我就想,金楚生的血能和思鎖融爲一體,就一定也能和他兒子金鎖的血融爲一體,也就是說,金鎖、思鎖、金楚生三人的血都可以融爲一體。那麼,思鎖就有可能是金鎖的伢兒。”
萬固停頓了一會又說:“金鎖回鄉探親的當天我就找到他。金鎖哭着說:‘我和毅虹有過一次,可那是入伍前的事。思鎖是我爹的伢兒。’說完就溜走了。金鎖不肯回鄉肯定是爲這件事記恨金楚生,也記恨毅虹。”
郝奶奶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