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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卓哥哥頂愛吃醋。每次家裡吃餃子,我都要讓人給他倒上滿滿的一碟醋。年會結束,我們得回家過屬於我們的春節。傭人這天全部放假,我們得自己動手纔有得吃。你別以爲卓哥哥是位闊少就“五體不勤,四谷不分”(雪兒小姐的錯詞)。他繫着圍裙在廚房忙碌,我人小幫不上忙,跟在他後面像他的尾巴,卓哥哥嫌我礙事,苦着臉罵我:

“雪兒,你別再跟在我後頭轉悠了,我怕一不小心把你踩扁!”我這麼大的姑娘,他說踩扁就能扁了?他越說我越黏糊!他把餃子撈出來,端着盤子走向客廳,我兩手交握吊在他的胳膊上,他力氣可真大,一手端着盤子,還能把我從廚房拎到客廳!

我照例給他拿醋。他見了竟然一怔,問:

“幹嘛給我拿這個?”喲喲,好心被雷劈,他不是喜歡麼?我想起今天那個貓臉的大叔,眯着眼睛盯着他笑,他臉有些紅,伸出手來使勁揉我腦袋:

“小壞蛋!小壞蛋!”把我抱進他的懷裡。

我們就着餃子喝1961年的“白馬”,給人看見一定笑死,這被稱爲“絕世佳作”的紅酒極爲罕見,卓哥哥起先不准我喝,我就假假地罵:

“小氣,小氣鬼!”他聞言鼓着嘴笑,瞪着眼睛看我半晌,忽而將我的腦袋一把揉進胸膛,我聽見他連心臟也在笑。

這紅酒的滋味十分奇怪,含在嘴裡,似乎有複雜的花草香味。我擡起腦袋看他,他長得可真是漂亮,我看着他,想咬一口,心裡正在琢磨究竟要咬他哪裡比較好,他忽而伸手遮住我眼睛,輕聲嗔:

“雪兒,以後不準這樣看我!”我心頭一嘆:可惜,沒咬着!

第二日起個大早。我們要去爬山。這是他的習慣,每過一年,要帶我去山頂看日出。起得太早我困得睜不開眼,卓哥哥和陳嫂一起幫我穿的衣服,他雙手定住我的腦袋,亂哄哄地吵我:

“睜眼!睜眼!雪兒姑娘快點睜眼!”他淘氣得像我弟弟。

我們手牽着手出的家門,天色還很早,走到半山腰我就嚷累不肯走。卓哥哥就叫:

“快走!要不然把你扔在這裡等狼外婆來撿!”我纔不怕,撿就撿,狼外婆來了,先急得跳腳的肯定不是我!

他不會捨得我。

他揹着我向上爬,一面走一面嘮叨:

“真沉!總是要人背,將來等我老了,看你怎麼辦!”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心想,等你老了,背不動我,我至多弄根繩子把你拴住,咱倆一條繩上的螞蚱,一起躺在半山腰等着狼外婆來撿。

這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情。

幸福的時光那樣的短,像不經意間劃過天際的流星,轉瞬間就已隕落在我的生命。這一次,我知道他不再只是賭氣,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那樣漂亮,溫文有禮,一定比我更能讓他開心。

聽說她有乾淨清白的家世,不像我,父不清母不詳,跟他出去,永遠都是別人的話題。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拒絕哭給他看。他愛我,我知道。可他要娶別人爲妻,帶她回來的時候滿臉笑意,我的傷心,他看得見,可熟視無睹,我明白了,他再愛我,也仍捨得我傷心。

我躺在牀上生氣,不吃不喝,與他賭氣,一大堆的醫生圍着我,給我打點滴,說着這樣那樣安慰的話,可不見他的蹤影,他忙來忙去,忙與她的婚禮,他在準備離我而去。

中間曾有人來看過我,他的母親,我不知怎麼稱呼她好。只是躺在牀上流淚,她破天荒地摸我腦袋,靜靜地看我半晌,嘆了口氣起身離去。

我開始有點明白他們的無奈。如果我對他來說只是個孩子,也許,卓家會因此接受我也說不定。

他愛我。

我也愛他是不是?

他在嘗試着尋找,沒有我的幸福,那麼,我該成全他是不是?

我沒有再跟在他身後哭鬧,我的卓哥哥,他想要找他要的幸福,我怎麼能夠自私地跑去阻攔?

他在我的門外徘徊,我聽得見,他有他的掙扎和無奈,他一定非常非常捨不得我。

我腦子裡一團混亂。一會兒看見他牽着她的手對着我笑,一會兒聽見他的母親正無可奈何地對着我嘆氣,再一轉眼,看見他悲恨交加的面容。

我的退出,能解決他的掙扎是不是?

我在那一刻頭腦發昏,胡亂地慷慨起來:你去結你的婚,而我會永遠在這裡,等待長大,等你回來愛我!

我這不該有的慷慨啊!

然後他有了自己的妻。

從今而後他和她成爲一體,而我在這個家裡變得多餘。我看着他們手牽着手坐在一起,垂着腦袋甜蜜地說笑,明白了我的慷慨毫無價值,這等待都已變得多餘。

我後悔了,我嫉妒了,我後悔嫉妒得幾乎快要發瘋了。

我將自己縮在牆角里,瑟瑟發抖,我只求,趕快來人救救我吧,將我帶走,永遠離開這裡!

他們一定以爲我在賭氣,我任性得讓人髮指。與她吵完一架我發了瘋,衝出家門,滿世界地亂撞!我得離開這裡,這離他最近也是最遠的距離,我再也沒有力氣強迫自己待在他身邊,看着他與別人戀愛,我的愛,卓哥哥,我的愛也需要回應!

他聽見我要搬走跳起來,咬牙切齒地罵:

“混賬東西!搬走?你要搬去哪裡?除了卓家,你還能夠搬到哪裡?”

我的卓哥哥啊,既然知道我無處可去,爲什麼不想個法子救救我的痛,給我一處安身之地?

然後他就走了,帶着他的妻子,遠渡重洋。

那天陳嫂勸我:

“小姐,飛機就要起飛了,你不去送送?”我還要送什麼?他早已不再是我的,我還要送什麼?

我坐在窗前爲他彈琴,彈羅密歐與茱麗葉,可我心裡明白,這男人不是我的羅密歐,而我也不是他的茱麗葉。

他會有他的生活,他的茱麗葉,而我也發誓,從今而後再不愛他,要努力去愛別人,去找我的羅密歐。

然後俊軒來了。擁我入懷。而我沒有拒絕。

俊軒說雪兒你乖得不像話,我趴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哭得累了沉沉睡去,從此決口不再提他。

原來這叫哀莫大於心死。

我除了心死,別無選擇。

過去的一切,你別再讓我記得!如果這世上真有忘情水的話,我一定飲下,徹徹底底,徹徹底底忘記那個不夠愛我的你!

我這六年乖得不像話。掙扎哭鬧,亦換不回你至死不渝的愛情。你那六年雷打不動的電話,我想說:對我毫無意義。

你不是不愛我,我明白,只是不夠愛,不愛我可以接受,不夠愛卻叫我痛苦,我怎麼才能不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