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影把手套脫掉,邊搓着搓着水盆裡的筷子邊和我說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
我裝傻充愣應道:“不這樣怎麼洗得乾淨?”
重影的臉色很凝重,我看他嚴肅的樣子,猜不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只好把開玩笑的心收起來,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話。
“我是說你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你不用把家族的事情全全扛在身上,你正值花樣,可以找個喜歡的人在一起,去享受你有的大把美好時光。真的不需要把自己變成這樣。”重影把洗好的碗筷放回櫃子裡,又把水盆裡的水倒掉了。
“我爺爺爲了保留全氏的最後一支血脈帶着我父親和其他的一些親戚南遷至此,爲了使家族繁盛起來,爺爺和父親做了多少事情,辛辛苦苦撐起來的家不能敗在我手上,我要奪回它。”爲此我還揹負上了五條人命,我想已經回不了頭了。
“我琢磨着以你哥哥的性格已經在籌劃此事了吧,沒有什麼他想做做不到的事情,他一早就料到姬羽有問題,說不定他已經佈防好了,就等時機成熟。我們這樣只會給他添麻煩。我想至真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變成一個心裡只有復仇的人。”
哥哥,你真的如重影說的那樣嗎?我希望真的是,因爲現在我真的好累,時常會被噩夢驚醒,每天都是精神恍惚的。
“在我低頭想東西的時候,重影已經重新戴好手套,叉腰對我說:”我還有個壞消息告訴你。”
我聽到“壞消息”三個字神經就緊繃起來,瞬間做好了接受這個事情的準備。
“不要這麼嚴肅的看我,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的盤纏所剩無幾了,加上樑叔帶來的和蘭天的賞金,我們也只能撐過這個月。”
我一敲腦袋:“哎呀,早知道我們就不急着走了,在芳華山莊裡還可以白吃白住一個月。”我開始後悔自己太沖動,沒有找到父親的下落,那我們也可以當做是下一步計劃的準備,在山莊裡做籌劃。
“所以我們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解決生存問題。樑叔已經決定去茶樓裡開個說書坊,蘭天做回老本行,我也找到一份工錢不錯的活,至於你……”重影欲言又止。
大家都有可以拿得出手的生存本領,什麼也不懂做的我會成爲他們的累贅的,我不能做這樣的人,在別人家裡白吃白住,我明天就去尋找我可以乾的活。
我暗暗下決心,然後對重影說:“我明天也有事幹的,你不用擔心,雖爲女子,絕不吃白食!”我調皮的衝重影吐了吐舌頭。
很後來我才知道,重影當時和我說的財況緊張的確是真的,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想讓我抽身脫離仇恨,儘管我那仇恨僅處於萌芽狀態。
當晚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究竟可以找什麼活做,可想了好久都沒有一樣我會做的,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在那繁華的小城裡都有哪些工作我所能想到的工作僅限於在臨泉嶺上看到的,眼界甚窄。我是不是不應該這麼快就告訴重影我也有事幹?唉,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聞到手指上殘留的菜汁味,是刷碗的時候留下的,嗅着那味道,我想到了一樣工作,那就是給街上的小店洗完!但重影立馬在我腦海裡跳出來說:“還是打消那個念頭吧,你若把那些碗碟打碎了賺不了錢不說,我還得幫你賠錢!”
我搖搖頭,我把腦子裡臆想出來的東西甩掉,扯過被子攔腰蓋着,翻身面向裡側。整張牀被我腰得吱呀吱呀響,在黑暗裡顯得特別刺耳。
這時我聽到牆壁傳來了咚咚的響聲,是隔壁在敲牆,我也跟着敲了幾下牆,然後牆那邊有傳回了響聲。
我躺進去幾乎貼着牆,然後又敲了兩下牆說:“是蘭天麼?你還沒有睡麼?”
我把耳朵貼着牆,仔細聽,那邊委屈的回答說:“隔壁太吵,睡不着。”
我剛想爲他鳴不平,後來仔細一想才發現,他唯一的隔壁是我。我在心裡把自己給罵了。
我又敲了敲牆,蘭天說:“歌言,你說話吧,我聽得到。”明明是比我小的年紀,叫着我的名字時儼然是一股子同齡人的味道。
我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麼把話說出口,最後我試探性的說:“聽說你明天出去幹活了,能不能帶上我?”
“不能!”蘭天馬上回絕了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回絕了我。
“爲什麼呀?”我覺得很委屈,加上想了一晚上得出自己什麼也不會的結論,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了。
“因爲重影說你一定會讓我帶你出去,讓我決不答應,說跟着我太危險。”
我翻過身賭氣不說話,蘭天叫了兩聲我我也沒有答應,最後他又敲了敲牆,用小孩子撒嬌的語氣說道:“好
了好了,別不理我嘛!要不我給你出個主意?”
我一聽到有人給我出主意,我就破涕爲笑了,抹了把眼淚,帶着濃濃的鼻音說:“你有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會也沒有聽到回答的聲音,我以爲他沒有聽到我說話的聲音,剛想提高音量再問蘭天一次,門就被敲響了,還以爲是聽錯了,仔細一聽,真的是有人在敲門。我趕緊跳下牀跑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蘭天,他只穿了一件內襯,披着一山件黑色外套,衣衫不整的模樣讓我發笑。
“哭鼻子啦?”蘭天彎下頭玩味的看着我。
我被蘭天看穿了覺得很難爲情,轉身先走回了屋裡,丟下一句話給他:“進來吧。”
蘭天把門關了之後,走到桌子邊也坐了下來,自己爲自己倒了一杯茶,但是披在肩上的外套有些阻礙了他拿起茶壺的動作,然後他索性把外套從肩上拿下來扔在了桌子上。
“快說!你有什麼主意。”我迫不及待的問他。
蘭天神秘兮兮的對我勾勾手指頭,讓我靠過頭去:“我認識幾個做手工活的女孩子,你可以向她們學習做女紅,繡些手帕什麼的拿到街上去賣,那些小姐夫人非常喜歡這些。”
“女紅?”我不是嬌生慣養的人,但是這活我還真沒有幹過,然後腦海裡閃現的場景都是一堆女人帶着孩子,手上的活不停,嘴巴上的功夫也不歇。
“我寫個地址給你,你找到她們就說是我介紹去的。”二話不說,蘭天就找來筆紙寫了一個地址。
雖然蘭天於我而言是弟弟一樣的人,但我們終究男女有別,三更半夜共處一室,被鄰居瞧見了有理也說不清然後街坊領居乃至整條街都會知道我們的事蹟。不過三更半夜不在房裡睡覺的鄰居也不會是做什麼好事的。
所以在我得到那個地址之後,就匆匆忙忙把蘭天趕回自己屋裡去了。關好門準備回牀上的時候,發現蘭天把他的黑色外套忘在桌子上了,我趕緊拿起準備給他送回去,剛把衣服拿起來,然後就從裡面掉出了一樣東西,我撿起來一看,模樣似一塊墨錠,但材質和銅鏡一樣,可以映出東西。我想起上一次蘭天把我帶到林子裡我看到他身上有一個東西在反光,我想八成是這個,我用指尖摸了摸那塊東西,發現後面凹凸不平,我反過來一看,上面鐫刻着幾排密密麻麻的圖案,規整的排列着,應該是某種文字,可惜我看不懂。這東西蘭天隨身帶着,應該是挺重要的,我琢磨着當做什麼也沒有看到把衣服還給他就好了。
我剛打開門,就看見蘭天已將站在門口,舉起扣着手指的手,是剛想敲門的動作。
蘭天撓撓頭,笑咧咧的說:“我忘拿衣服了。”
“喏,給你。”我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其實真的算不上有什麼事情發生,只不過自從上次看到樑叔和蘭天的對話後,我就開始不自覺的關注起蘭天來。
蘭天回房後,我也把蠟燭熄滅上了牀,心裡暗自高興,我一定可以一天就學會繡手帕,那樣我就可以拿出去賣了,我要讓重影刮目相看!
我帶着期許進入了熟睡,整夜無夢,一睜開眼睛便已是卯時,我一想到今天要去做的事情就覺得很興奮,匆忙梳洗一番後連早飯也沒有吃就出了門。爲了迎合女紅氣質,我還特意去鄰居花嬸家借了麻布衣裳,換下我身上絲質的衣裙,還用碎花布把頭髮盤了起來,花嬸看了誇我真有小媳婦的俊俏模樣,還感嘆重影有福氣娶了我,以後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沒有給花嬸解釋我和重影之間的關係,既然她認爲是這樣就這樣吧,我不忍心戳破這個讓他開心的謊言。
我的裝束讓我走在街上就像完全融入了這個人人忙碌討生活的小城裡,就像普通百姓一樣,沒有江湖上的喧囂,沒有暗算,沒有家族興衰的憂慮,一切只爲祈求安穩,他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
我依照蘭天寫給我的地址,走進了一條很安靜的小巷,當我看到“醉花樓”的牌匾之後,就知道我到了。我走進醉花樓對面的小作坊,一推開門,我傻眼了,圍坐在一起的女子都輕施粉黛,輕薄衣裙上身,動作優雅,一看就是身份不低的女子,和我現在的裝束相比較,簡直是一直蛤蟆進了天鵝羣,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蘭天怎麼就沒有說他所認識的這些女孩都是興趣相投的大家閨秀呢,讓我誤以爲是爲生活奔波的小媳婦們。
那些姑娘們看到我進來,臉上先是驚愕,然後都換做同情的樣子。
“你是新來的吧?”其中一個在她們之間看起來挺有地位的女子問道。
我點點頭,然後一個看起來比較稚嫩的女孩子就把我拉到她身邊:“你坐我旁邊吧,我比你早來兩天。”她的眼睛笑起來整個眯成了彎月亮的形狀,甚是好看。
被家裡養着慣着的姑娘就是和我這種從小放養長成的不一樣,言行舉止上都看得見一種潛在的套路,看似隨意,實則規規矩矩。
我坐在了那個熱情的女孩身邊,她給我一塊絲帕,開始教我怎麼穿針,引線,捻線頭,跟我講解一些簡單花樣的繡法。
她們纖纖玉手,十指不沾陽春水,
嬌嫩得好似一紮就破,儘管我從小也沒有舞刀弄槍的,但是手上的皮膚也是略顯粗糙。蘭花指翹起,針在她們手上也變成了精緻的東西,而在我手上的針,真的充其量只能是挑老繭的工具。
一個早上過去了,我也就繡出了一段花瓣的邊沿,十隻手指還包紮住了三隻,今天總算知道什麼叫做十指連心,針扎到的那種突如其來的痛不遜於膝蓋磕傷。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早起躲開重影來到老地方向她們請教刺繡,下午便躲在房間裡自己練習,樑叔他們也是早出晚歸,也就沒有怎麼注意到我的怪行。其實她們年齡都不大,她們一聲聲的“姐姐”叫得我的心酥酥麻麻的,身爲姐姐每天請教妹妹們學刺繡,也是樂得其所。
經過幾天的熟悉,我除了漸漸提升的繡功,還有就是知道了她們的一些事情。她們都是即將進宮的秀女,都是些大官員的女兒或者親戚,她們是比較文靜內斂的,平時喜歡做做女紅什麼的,所以就瞞着父母到這個小作坊來刺繡消遣時光。她們有的是厭煩了家裡安排的禮教課,說進宮後自會有人叫,何必現在浪費大好春光。而有的成日鬱鬱寡歡,對着一塊塊繡有字或圖案的絲帕唉聲嘆氣,興許是有心上人了,想到將來要永遠的分離而悲傷。
秀女中長得最漂亮的女子就是第一天讓我坐在她身旁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形的那位,性格也是她們幾個之中最開朗的,謙和的態度讓她在同齡人中很受歡迎,我沒有問她們的名字,畢竟以後我們是再也不會見面了,她們將會帶着美麗的羽翼住進那個金絲籠裡,享受榮華富貴,而我繼續像野馬一樣在世上游蕩。
第十天的時候,她們被接進了宮,我也在這幾天裡積攢了許多不同花色的絲帕,還有的是和我比較要好的秀女們贈與我的,她們說這些東西也不能帶進宮裡,不如送給我。
這天我也是起了個大早,將我和繡女們繡的絲帕整整齊齊的放進隨身揹着的布袋裡,再把其他的一些我不會再用到的首飾,包括陳寒最後送給我的簪子,一起放進了一個包袱裡,背上它,帶上水和乾糧,就上街去了。
我找了一個空出的位置,從包袱裡拿出一塊布鋪在地上,將首飾和絲帕分開放,我還帶了些小心思將自己費盡心血刺破手指繡得的那幾塊絲帕擺在了第一排。然後信心滿滿的等着過路的人問貨。
但是不知道是時間選的不合適,還是地點找得不對,太陽已經快升到頭頂處,依然沒有人來問津地上的美物。
坐在小瓦磚上的我困得不行,帶來的水已經喝完,乾糧是在下嚥不得,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重影做的早飯了,想起來唾沫在喉嚨裡打滾。話說我現在纔想起來,中午的飯這幾天我也是自己到廚房熱一熱吃的,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樑叔他們了,不知道他們最近工作累不累。
就在我肚子咕咕叫着,腦子裡想着重影的手藝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姑娘,你這些東西怎麼賣呀?”
我聽到有問貨的聲音就打了一個機靈擡起頭,看到一個穿着華貴,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正搖着手裡的綾絹扇看着我地上的東西,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我。
“收拾二十文一樣,絲帕十文錢一塊,都是我和其他幾個姑娘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我笑容滿面的對那婦人說。
“這些我全要了。”那個女人的爽快讓我吃驚,這價格是我隨便開的,因爲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樣的東西應該多少錢,我轉念一想,難道是我開價開低了?
我用懷疑的口氣說:“你確定都要嗎?”
“你把這些都包好帶上,跟我到前面的醉花樓去,到那裡我給你付賬。”那婦人依然慢條斯理的搖着手裡的綾絹扇。
我把地上的十幾塊絲帕和那些首飾都裝進了原來的那個包袱裡,背上跟着那婦人走了,心想,反正醉花樓不遠,幾步路便可到。
我剛走進醉花樓,一陣刺鼻的脂粉味道撲面而來,竟有這樣的地方,讓人頭暈目眩,難受至極卻是進進出出人流不斷。
剛纔那個婦人剛走進樓裡就開始大聲叫喚:“姑娘們!媽媽給你們買了好東西,快過來!”
聽到這個婦人的話,隨後幾個柔弱的聲音接連響起,答道:“來啦來啦!”
她們看見那些絲帕和首飾都是愛不釋手,挑挑揀揀都下不定主意選哪一樣。東西發完後,那個自稱是媽媽的婦人給了我比原先出價高好幾倍銀子,我開心的合不攏嘴,真是遇到了識貨的大財主。
我拿起包袱正準備走,那個媽媽叫住了我:“姑娘,是一個人?”
我不太理解她這話的意思,想了想反正重影他們也不知道,我就回答說:“對,就我一個。”
那個媽媽伸出手幫我把耷拉在額前的一撮頭髮掛到耳後,溫柔的說:“難怪年紀小小就自己一人出來擺攤,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儘管我們萍水相逢但是看到你我就好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種無助的感覺我懂得。”
她的話讓我莫名的感動,興許是太久沒有被關心過,有些受寵若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