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節子
我去咖啡館應聘的那天,劉隨和義江正好在那裡喝茶,邊喝茶便談工作。應聘的事情談好以後,我站了一會兒,不知是直接走掉,還是該去和他們打招呼,他們那麼忙。
我咬了咬脣,還是上前和他們打招呼,因爲我必須今天把文稿給義江,是全新的一沓。
劉隨一見是我,猛地站起來,神情很是激動的樣子。他看看我,有焦急地看看義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然而那一刻,我也萌生了一種感覺,我覺得我們好久不見。我看着義江,把文稿給他,說慢慢看,不急。
說完對劉隨微微一笑,低下頭說下次見便轉身要走,卻被劉隨抓住了手。
我回頭看他,竟不知不覺萌生了淚意。我抿抿脣緩解心緒,他轉頭看了義江一眼,又回過頭讓我坐下,我只好坐下。他們仍舊是討論着工作的問題,但我的手卻被劉隨緊緊握着。
他不看我,但手上的力氣,絲毫未減。
我知道,大四開始,便會有許多人離校去實習。看樣子,義江和劉隨他們也是,聽說,汪豆豆從暑假開始就會去她爸的公司上班,可是我……我不想實習。我只想打一份零工,多餘的時間寫寫小說看看書,我一點都不想要一份固定的工作。
突然覺得格格不入。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轉頭無聊地看着窗外。
直到太陽下山,他們才談完,義江說完會幫我好好看文稿以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只剩下我和劉隨了。
我稍一偏頭,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夕陽在與我成四十五度角的上空,暈染了遠處的建築,還有,遠方的城市。
也許,有我想去的地方。
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十指交握。有一層淡淡的感覺,有安定、蒼老,有延伸過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忽略掉那繁瑣的話語,我只相信從指根指腹直至指尖滲透到心裡的感覺,我只相信那種感覺。
也許沒有風過,也許有那麼一絲風,寧靜與恬美,拂過我們相互對望的臉,我知道,我能懂,也知道,他或許,不能懂。
"我暑假……在那間咖啡館裡打工。你在哪裡實習?"空氣因爲黑夜的入侵而從焦熱逐漸變得冷卻。
"離你…不遠。"淡淡的話語,深深的眼眸裡,會包含很多情緒。什麼都沒有開口說,並不是來不及,可是就那麼理所當然地在一起了。
"開學以後…你還來上學嗎?"我不想一個人,不想所有熟識的人都離開我。
"不會很遠。"他靜靜地笑了。可是我不想一個人,不管遠或近。也許斂下眉可以藏住所有的感情,可是我還是不想掩飾什麼。
"我們…好久不見了。"我仰頭看他,呼吸裡有他的味道,是一種安靜的檸檬香,沉淪在彼此的眼眸裡,理所當然地閉上眼睛,涌入心裡的,是指間的觸覺,還有額上的溫熱。
乾淨而又安靜的吻。
一個暑假就這樣下來了,偶爾打工的時候,劉隨也會來坐坐。他沒有再穿全黑的衣服,他會穿灰白色的西裝西褲還有擦得鋥亮的皮鞋。有時候我會偷偷的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去看他,我站在落地窗外隔着一層淺綠色的玻璃看他,他熟練地用鉛筆繪圖,檢查文件,設計與剪制。
他會是一個優秀的老闆,我想,沒有錯。
第二個秋季到了,我穿着劉隨買的那件毛衣,隨意綁了頭髮,依然在學校裡上課,沒有什麼可忙的事了,像袁點曾經說的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地發生了。我並沒有什麼怨言,因爲她也很優秀。
落花流水杳然,杏子熟時青澀。梅花開時君歸,他人又欲何求。自靜心冷麪對,管他人樂紅塵。聞秋洞房花燭,猶子與我何干。天時地利有時,蛟龍不生酒池。君子知性冷暖,小娘子又何如。花開與子同賞,花落與子同悲。知己藍顏何妨,與子相知即好。良辰美景不待,君子美人盛行。正是黃道吉日,姑娘初嫁人家。平地高塔雲上,膠漆淡水空氣。美自不在心裡,望子好生待之。人道是年年日日,誰知是日日年年。看四季春秋代序,況與子悲賞同時。萬事俱往矣。
本想與君天長地久,卻奈何人不待情情自何薄。我在她的博客裡看到了這首詩,主頁是一張灰白色的印紙放在純黑的夜裡,一條小溪緩緩流動,這首詩像花瓣一樣零落到了溪裡,也許是水,也許不是。
我把那首詩拿給袁沈,他看了很久,然後陷入了沉默。他說,或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他說得很搞笑,他說愛情,是發生的。他說,他應該避免。於是在我離開社團的那天,他同我一起推出了社團。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討論各自的文稿。
沒有錯,義江說我的小說改得很好,他很喜歡。他還說,他會幫我聯繫出版社,因而就先不還我了,所以我不得不開始重新寫另一篇。有時候是長篇,有時候是短篇,有時候寫到一半就懶惰了,過了很久以後才繼續提筆寫,有時候結尾不好,跟小說賭氣,怎麼都不願寫那個結局。
袁沈與我是不同的,他的散文永遠是那種清新的味道,他告訴我,他還在寫推理。有一次我翻看他文稿的時候,發現裡面夾了一篇短文,叫《沒有開花的樹》。
他說,小時候家裡買了一棵蘋果樹,栽了一季以後它都沒有開花、結過果。於是他問哥哥,爲什麼不結果。哥哥告訴他,蘋果要三四年以後才結果,於是他又等了三四年,三四年以後他就忘了蘋果樹,直到有一天秋季來臨,他突然看到蘋果樹已經好高大了,他很想問哥哥,爲什麼樹沒有開花也沒有結果,可是哥哥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陪伴他了。
最後,他把"他"改成了"她"。
我把文稿偷偷放回去,又偷偷拿出來看。悄悄算了一下,袁沈有半個月沒有來上學了,一起的,還有袁點。他們說,社長病了。
可是我知道,不是病了,是…受傷了。
我去醫院看袁點時,她的眼睛依然是亮亮的,被恐懼點亮了。她見我來,沒有像以前一樣趾高氣昂的,也沒有用尖銳的眼神剜我。她偶爾出神,偶爾哭泣,一昧地往角落裡鑽,袁沈去拉她,她就狠狠咬着袁沈的手臂。
直到滲出了血,她才滿臉驚恐地鬆開,流着淚。我叫袁沈去包紮,我和她聊聊。
我問她:"是誰?"
她這才陰惻惻地笑了,說:"是誰?就是你!"然後又兀自低下頭,滿是頹廢,"他不會再要我了,不會了……"
"你們本來就不可能!"我厲聲說,"你們是兄妹!"
她淡淡地笑了,笑了又哭了,我又問:"是誰?我報警把那些壞蛋都抓起來!"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她喊我姐姐。她哭着說:"姐姐,求你不要說出去。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去那樣烏龍混雜的地方,不該喝酒,不該輕易相信別人!姐姐,是我的錯……"
我咬了咬脣,有些顫抖了,牙齒與舌尖不斷地觸碰與摩擦,"那麼,"我扳住她的肩,"你就要快點走出來,不能懦弱裝病!"
她停止了流淚,靜靜推開我的手,淡笑着嘲諷了一句:"有那麼容易嗎?"便又睡下,瞪着大眼睛,誰都不再理會。
誰都不再理會了。我緊緊低着頭,撐住眼皮阻擋眼睛裡的洶涌,只覺得,黑茫茫的一片,有尖叫聲,有酒冽的味道。
"很容易呢,"我用手擦了一把眼睛,輕輕地擡頭,平靜開口,只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而已,我告訴自己,與我無關。"很容易呢,不要隨便閉眼睛,不要停下來,不要輕易看回憶,就好了。"我笑笑,與我無關的樣子。
"你……"
"沒錯,也是一樣呢。"只是差一點點而已,可是那樣的無助與絕望,那樣的夜晚,我還會記得,我也記得是邊成牽過了我的手,帶我逃離。所以我記得,記得結局,不想記得開始。可是都一樣呢,我瞞住了那一點,靜靜地笑看她。
她睜着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睛,褐色的瞳孔緊緊盯着我,然後下牀安靜地換衣服。
我把她送回社區,然後逃課去看劉隨。這次我在落地窗外並沒有看到他,只看到了汪豆豆…和她的男朋友。
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沒有多呆片刻,便安靜地逃離。
袁點曾說,或許我不適合做文學社社長。我說,不會啊,文學社 總會很忙。
忙很好,忙就不會有空閒。
現在我不忙了,於是碰到了不該碰到的人。
(二)汪豆豆
我終於明白,那些話誰都可以說,對誰都可以說,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在一起。
我現在不怪別人說謊了,因爲也許當時,在他說的瞬間,他是認真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去責怪誰了。
漫天下起了雨,還是沒有好天氣。稀疏的陽光,稀疏了溫暖。站在走廊上向西北方向張望,還是沒有看到以前亮着的燈盞。我就快要離開了,所有的就結束了,我要在離開之前,再在兩點鐘的角度看看那盞三色燈,因爲曾經,我那麼喜歡。
曾經,那麼的、喜歡。
這些話,說不說,都嫌太晚。遠走了,就再也找不到。 許是現在,就已經找不到了。
最後,所有的只能像沒有存在過那般,化成嘴角一個苦澀的笑。明明什麼都明白,但就是放不下。
這樣那樣,都不過是安慰自己。其實不管怎樣都好,只怪自己太用心。感情像細泉一樣,慢慢就流失了,冬天苦澀而鹹淡,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懂,但我自己是真的慢慢懂了。因爲真的放不下,所以,會思念,會哭泣,會沒事低鬱不說話。那些本不發生的事都有了合理而晦澀的解釋,那麼明瞭,那麼清晰,那麼容易讓人接受。
聽一首歌哭泣,看一本書哭泣,寫一些字哭泣,眼淚就沒有價值了,思念沒有充足的理由,我也會迷惑,也會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