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節子
汪子國和蘇玉結婚一週後,汪豆豆出了車禍。汪子國邀請我去探望汪豆豆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當時我仰着頭死死盯着汪子國的笑臉,洞悉了他臉上的笑是從心底笑進眼裡時,我怔住了。然後點頭答應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汪豆豆,據說剛剛脫離危險沒多久。
病牀上的汪豆豆臉色蒼白惹人憐愛。我伸出手戳了戳汪豆豆的臉,然後扯出一個嘴角,"怎麼還不醒呢,嗯……要是永遠不醒就好了。你爸我媽都不在,如果我現在把你弄死了,你猜他們會不會送我去牢房啊?呵呵……"我笑出了聲,然後汪豆豆就醒了。
她看着我,眼裡充滿了敵意,冷冷的像是極力要把我刺穿。"我不會受你的欺負的,"她開口,"也不會讓你媽欺負我!"
我看了看窗外,連連地笑出了聲,我過去趴在她耳邊諷刺的說,"我又不會去討好你爸,我爲什麼要欺負你呢?至於我媽……你愛怎樣就怎樣,與我無關。呵呵,只是,與你爸好像有關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加蒼白,我笑着又補充了一句:"所以啊,你就過自己的生活,我一點都不介意,不過是多了你和你爸,多四支筷子而已。"
她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知道她懂了,嘻嘻,我這意思說得好像她跟她爸是多餘的似的。
等汪子國和蘇玉回來,我就離開了。
我看着高大的松柏和槐樹在陽光下的投影,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平原村時義江說的話。
當時六歲,義江八歲。有一天,他偷偷地拉我到一棵桐樹下,是很老很老的一棵樹。
義江指着那棵殘損的樹神秘的告訴我說,"節子,你知道嗎,這就是我們村的聖樹。"
"聖樹?"我偏過頭看義江,然後蹲下身圍着那棵樹轉了一圈又一圈,又把手伸進樹幹的洞裡,然後摸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我嚇得一叫,馬上又高興起來,拉着義江的手臂興奮的搖着說:"義江,快…裡面有妖精,捉妖精啊義江!"然後我看見義江的小臉嚇得慘白,繼而又馬上笑得通紅,他蹲下身子笑了一會兒,起身拉着我在樹影子的地方站定,他微笑着指着影子說,節子,你看,聖樹的影子,無論太陽在哪個方向,聖樹的影子都只有一米,它永遠只攔下一米陽光。
永遠只攔下一米陽光,其他的溫暖和光明,全都給別人。
可是義江,那棵聖樹並沒有我們想象裡的那麼偉大,它把我和你的純真摧毀得體無完膚。
我剛剛到社區的時候,袁沈也到了。我擡眼看了看他,微卷的黃髮細密的垂在額前,我皺了皺眉,淡淡道:"袁沈,你怎麼還不去剪短髮?我記得我三週前就告訴過你了。"
隨手開了室門,不再理會他,他也跟着進了門。我不得不再看他一眼:"什麼事?"
他微微一笑,自顧自坐下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才慢慢道:"社長,校長說,這一期的主稿,要你親自撰寫。"
"爲什麼?"我脫口而出,馬上又住了口,說:"好,我知道了,主題是什麼?"
"校長說,都是大學生了,就沒什麼避諱了,他叫咱們主一期'愛情'看看。"他擡眼探了一下,看戲似的笑了。
"愛情?"我喃喃,"愛情!"我正色看他,"這是校園不是社會,我不懂愛情,也不會寫愛情!"我有些微的激動。
他怔了怔,笑了,挑眉道:"那你讓我當社長,我給你寫!""不行!"我氣結,不行不行,這怎麼能行?這是我自己辛辛苦苦爭取來的啊!
他又是一笑,似是意料之中:"跟你開玩笑!不過校長確實說這個要社長親自編稿的!不信明天通知就下來的!"
"你……校長不是你叔父嗎,你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吧?"
"好像是叔父的好友結婚了,叔父說懷念當時的青蔥歲月,反正都是鬧着玩的,就這樣了。"他滿不在乎說,我一聽便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出去!"我罵道,他愣了愣,又呵呵的笑了出來。
"是真的,是我叔父的好友結婚,所以叔父說讓孩子們辦一期校雜誌送給他,不是鬧着玩。"他認真道:"那位朋友好像姓……汪吧!"
我一愣,不是汪子國吧?想了想又覺得氣憤,我纔不會給他們做賀禮!
"我不寫!"我擰眉氣憤地站起身,桌子被拍得"嗡嗡"直響,袁沈誇張地用手捂住耳朵,我瞪了他一眼,他便嘻嘻地笑着拿下了手。
我勻了氣息坐下來,淡淡掃了袁沈一眼,擺擺手讓他出去,白色的日光,靜靜的覆蓋這個房間。我有些難過的想念父親,他曾經總是溫暖的 笑看我。
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到一個好法子,就只得又把袁沈給叫進來。他擰眉想了一會,試探地對我說:"不如我幫你做,你做我女朋友,怎麼樣?"他欠身靠近我,興奮得兩眼放光。
我一怔,然後很直接地說:"可是,我不喜歡你啊。"看了看他貌似受傷的表情,我又想了想,說:"不如袁沈,咱們一起主稿吧。這期結稿後我請你吃飯!雖然校長讓我親自寫,但只要你不說,他就不知道了是不是?"我也學着他的樣子眨了眨眼睛。
他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思考,手指捏得"咯咯"響。良久之後他才答應,然後又補充說:"這事要保密哦,稿由你提供,其他的我跟你商定。不能告訴別人。"說完他就出去了。
我怔了怔,才明白事情似乎真的挺重要的。拿了一支筆在紙上打草稿,居然不知不覺劃了兩個字:邊成。
是邊成,不是《邊城》。我一愣,驀地眼睛酸了,我吸了吸鼻子,轉頭有些無助地看了看四周,最終恢復平靜,從容的用筆將那兩個字劃成了一團墨。然後又寫了"邊成"二字,又劃成一團墨,我咬了咬脣緊緊抓着筆狠狠地一戳,紙就破了一個洞。
馬蘇然!
對了,曾經看過一篇文章是雪小禪的《用一朵花開的時間》,沒錯沒錯,阮小青的馬蘇然。
淡淡了的笑了笑,卻始終不敢搜索這篇文章,因爲曾經,那麼喜歡。
兩週後汪豆豆出院來學校,我與她的政策是,裝作不認識。當時袁沈還是沒有給我提供故事結構。
那天我和他坐在學校的涼椅上商量對策,卻仍是找不到好素材,話說,暗戀 這件事,離我們已經好遠了。
我轉頭盯着袁沈的側臉,萬般無奈還是問了出來:"那……袁沈,咱們套作吧?"
他猛地伸手捂住我的嘴,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靜靜眨眨眼睛予以肯定。"你放心吧,"我扒開他的手,"不會有很多人知道的!雖然違背了自己的原則,但我會加上自己的創意,再者說了,校長從沒說不準套作,我們只要把它做好就行了。"
"嗯……"袁沈點點頭,"是啊,我們可以讓文藝部的人把故事表現出來,這樣也算作是創新了。你放心,我先看文章,再去幫你物色人物。"
我點點頭,伸個懶腰剛準備走,卻被一個背影怔住了。
細長的個子,很瘦很瘦,一身的黑色,蓬亂的頭髮,微低着頭,拖散着步伐。
邊成!
我大叫一聲,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兀地軟進了手心裡。
背影怔住,轉頭看,我知道他不會是,所以我不會失望,但我沒想到會如此的像,細細的眉眼隱匿在流海里,一抹不羈而懶散的笑,淡淡然的表情。
他向我走來,我知道他不是,所以我只是本能地往後退。袁沈在身後扶住我悄悄說:"他是文藝部的劉隨,不用怕的。"
他在我面前站定,驀地伸出手來,說:"你好,我是劉隨。"他對我是有敵意的,我能感覺到,因爲他說"你好"時伸出來的手中指對着我的鼻尖。
因爲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一步,稍稍彎下腰說:"你好,我叫方節子。"
他冷冷笑了一下,抓緊我的手臂扯近他,他悄悄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你叫方節子,豆豆的繼妹嘛……"他用力抓緊我的手臂,聲音猙獰,"你還用你的右手食指戳過豆豆的臉。"說罷,他狠狠睨我一眼。
我感到很無奈,一向我都不怎麼喜歡理會瘋子的,可是,這個人,很像……
袁沈扶住我,緊張地問他說什麼。
我淡淡笑了一下,說:"汪豆豆的男朋友找我報仇來了,因爲我在汪豆豆昏迷不醒的時候戳她的臉。"
我一說完,他們都愣了,繼而袁沈笑了,他說:"你還真夠行的,怎麼沒有趁機殺了她?"
劉隨驚訝地看着袁沈,顯然,他們是認識的。
袁沈拍拍劉隨的肩膀,耳語了幾句,然後劉隨才又淡淡掃了我一眼,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似是有話要說,可是最後,還是走開了。
(二)汪豆豆
父親結婚沒多久,我便出了車禍。我知道或許母親是不對的,她不該丟下我們獨自離去,可是終究,當我不夠開心的時候,我想到的依然是母親。
我閉着眼睛假寐,誠然,我是醒的。方節子來時,我確實是差不多快睡了。她伸出手來,我下意識的要躲,可是在看到病房外的劉隨時,我還是止住了動作。
方節子可能是第一次見我,然而我卻不是第一次見她。
我記得剛入大學沒多久時,我和劉隨一起去校咖啡店喝咖啡,一進門便看到有個女孩兒瞪大了眼睛看劉隨,眼淚嘩嘩的流。
在那一瞬,我下意識的看劉隨,當時他的目光,是如我所料般的深長。
或許是這樣的,最在意的人就要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時,都會提前有強烈的感覺。
好像當時的我,我看到方節子時,心鈍的一痛,我知道的,我將長久的失去劉隨,縱使 我未曾得到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