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是自己看錯了,連忙揉揉眼睛,夜裡的風有點大,吹的墳上的紙幡還有米婆的壽衣獵獵作響。那的確是米婆,白髮在風裡飛揚,身子和釘子一樣,跪在墳頭一動不動。
這一幕很詭異,但我驚訝卻不害怕,米婆的爲人我很清楚,無論她活着還是死了,都不會害我。
我想馬上加快腳步跑過去的,可念頭一轉,米婆固然不會害我,然而她已經死了,死後不寧,很可能是有什麼外力在作祟。墳地是小嶺坡的墳地,自從幾年前黃大炳慘案發生之後,村子其實一直都有邪事,想到這一層,我立即警惕了,把腳步放慢,左右仔細觀察着,一點點的接近米婆的墳。
米婆瘦弱的身軀映入眼簾,一動不動朝西面跪着,跪的一絲不苟。我暫時分辨不出她還有沒有一點點殘存的靈智,所以不敢出聲,握着砍樑刀,略微轉轉方向,從旁邊繞到米婆背後。
墳地裡看不出什麼異樣,當時是夏天,墳頭的野草旺盛,蟲鳴聲不絕於耳。聽到蟲子鳴叫,我就踏實了點兒,趕屍人對墳地很熟悉,如果墳地裡真有什麼了不得的邪物,活東西都會被嚇走,現在蟲子還在叫,就說明情況不算離譜。
但事情又有點怪異,米婆剛被下葬,又跪在墳頭,沒有特殊情況,她必然不會詐屍,而且她跪拜的方向和當年慘死的黃大炳一樣,我不怕米婆,卻多少有些心虛,繞到米婆的墳地邊,腳步又慢下來。
“米婆……”我輕聲喊了喊,同時側耳傾聽,墳地裡寂靜如常,什麼異樣的響動也聽不到,只有紙幡和米婆的壽衣還在隨風舞動。我實在想不出米婆爲什麼會死了也不安生,人死之後,詐屍的畢竟是極少數,除非生前帶着極大的冤屈和執念,我也不知道米婆能不能聽到我的話,低低的問道:“米婆,你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是啊……”
我根本沒想到這邊一問出話,米婆那邊就應了一聲,這一下頓時讓我頭皮發麻,同時又隱然覺得不對。如果有強大的外力驅使,屍體可能會詐屍,譬如黃有良那樣的,詐屍以後力氣驚人,但根據我們趕屍人的經驗,死掉的人是絕對不可能開口發聲的,陸家是趕屍的世家,陸家的老祖宗們個個手段非凡,可就連他們死後想要給我留什麼話,也得依靠屍蟻,不會親口說出來。
這個很異常的現象讓我警惕頓生,一手握着砍樑刀,後撤了半步,牢牢的站在原地,全神貫注的盯着米婆。
米婆的頭髮飄來飄去,慢慢的側過臉。她臉上撲着一層白粉,但是當她轉臉的時候,我心頭的猜忌和狐疑頓時爆發到頂點。
這個跪在米婆墳頭的人,雖然身子和臉龐又幹又瘦
,和米婆很相似,可她的五官長相卻和米婆完全不同,而且隔着臉上那層白粉,我依稀看見這人脣邊蓄着鬍子,分明就是個男人!
“你是什麼人!”我一看勢頭不對,馬上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簌簌……
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墳頭上的人給引住了,冷不防身後的草皮一陣輕響,沒等反應過來,一股勁風呼嘯而至,後腦重重捱了一下。
這一下把我打的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緊跟着,從背後偷襲我的那個人一腳踩在我後背上,我剛要掙扎,一把雪亮的刀子就架到了脖子邊。刀子的鋒芒逼的我喘不過氣,對方動作很麻利,扯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綁的結結實實。
“老三,得手了,先走了再說。”跪在墳頭上冒充米婆的瘦男人一把扯下頭上稀稀拉拉的假髮,輕輕打了個呼哨,轉身就走。
從背後把我打倒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胖子,少說一百八九十斤,虎背熊腰,推着我就跟上瘦子。我年輕,平時腦子反應的還算快,走了沒多遠,頭腦漸漸恢復過來。我沒見過這兩個人,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但到了這步田地,我明白對方顯然是謀劃好的一個圈套,他們必然知道一些情況,而且知道米婆下葬之後,我肯定要過來祭拜。
“你們是什麼人,抓我幹啥!”我腦子一恢復,就不肯就範了,可是雙手被捆的結結實實,難以掙脫,只能拼命掙扎。
“你不認識俺,俺可認識你。”走在前頭的瘦子嘿嘿笑了笑,順手脫了身上的壽衣:“石嘴溝陸家的小爺,陸山宗,對不對?”
我想先套套對方的話,如果能弄清楚他們的來歷,那是最好的,至少可以知道對方的用意。但瘦子賊精,說了一句就不肯再吐露半點風聲,跟身後的大胖子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話,全力推着我朝前走。我想着瘦子既然不肯吐口,那麼我再問都是多餘的,索性靜下心來聽他們交談。
這一聽,果然聽出些門道,這兩個人,不是尋常的山民,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上,我判斷,這是兩個“山刺”。
當時的山區偏遠閉塞,環境要比外界寬鬆的多,臨近解放時,一些嗅覺敏銳且平時作惡多端的的鄉紳地主料想到要受清算,外加一些犯了案的逃犯就拖家帶口的朝山裡逃,這樣的人逃進山裡無路可走,其中一部分老實點的,改行打獵採藥種地,另一些受不了耕種之苦的,勾結原本殘留在山區裡的山匪,在各地流竄,這樣的人,在土話裡被稱作“山刺”。
那時候剛剛解放,大局初定,政府暫時顧不上偏遠的山區,“山刺”作奸犯科,坑蒙拐騙,但是這夥人很精明,只偷不搶,如果明搶,那就和強
盜沾上邊了,上頭會派人過來。正因爲種種原因,太行山區裡的“山刺”從解放後一直殘喘到五十年代末才徹底被剿清。
看着這一胖一瘦兩個山刺,我頓時就摸不透他們的來意了。石嘴溝的陸家一直做的“陰活”,山刺平時是絕對不會招惹我們的,所以和他們很少打交道。
“你們是哪個山把頭的手下?”我分辨出對方的身份,就開始嘗試跟他們溝通,一來緩和氣氛,二來也想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山區那麼大,山刺是成幫結派的,山刺的頭頭兒叫山把頭,一般都是過去做過山匪的人。
“小崽子,知道的還不少。”瘦子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冷哼了一聲:“走吧,走到地兒就知道了。”
我被捆的很結實,掙扎着不服軟,身後的胖子身強力壯,越走越不耐煩,最後乾脆把我扛在肩膀上一路飛跑。他們走的很快,離開小嶺坡的墳地,一口氣朝東邊走了十多裡,前面是一片林子,瘦子帶着大胖子,二話不說就鑽進老林。
深更半夜,這附近多少年不見人煙,我心涼了半截,此時此刻,就算拼了命的呼喊,也不會有人聽到。
“老三,把他放下來。”瘦子讓胖子放下我,大胖子一身蠻力,粗魯的緊,把我像麻袋一樣丟下來,瘦子呲着牙,蹲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臉,道:“你還是個娃子,老子不想爲難你,問你什麼,痛痛快快說出來,少吃點苦頭,看你精眉利眼的,這個道理,你明白吧?”
我沉默不語,這兩個山刺裝成米婆引我上鉤,而且清楚的知道我的家底身份,說明他們注意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瘦子看上去賊精賊精的,我說瞎話估計瞞不過他,又不肯開口,所以索性閉上嘴巴,一言不發。
其實,我也是想故意引他發火,讓他說狠話,看看能不能從他的言語裡聽出些情況,然後想辦法應對。
“不說話是吧?嘴巴硬的人,咱見的多了,你要不說,就拿刀子把你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瘦子的表情變的有點猙獰,呲牙咧嘴的湊到我臉前,陰沉沉的說道:“別以爲老子嚇唬你,咱們縱橫太行這麼多年,殺個人就和吃飯喝水一樣方便,殺了你,就地挖坑一埋,一百年都不會有人知道你死在這兒了!”
我仍舊不理他,也不說話,瘦子看我油鹽不進,果然怒了,扯着我的衣領子,惡狠狠問道:“那個扳指在什麼地方!?”
“什麼扳指!?”我心裡炸毛,本來想硬挺着不開口,但萬萬沒想到這兩個山刺是衝着扳指來的,一失神,脫口就回了一句。
“別他孃的裝糊塗了!扳指!”瘦子一字一頓道:“扳指上刻着一個獸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