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民們七嘴八舌地反駁那個幹部,一致否認襲擊過陳禿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邊,指着自己的臉說,請各位幹部別聽治安小組一面之詞,你們看看我的臉,我的臉不也腫成饅頭了?是誰打的?五癩子打的!我們送孩子有什麼錯,他們治安小組憑什麼打人?
趙春堂沒有說話,甚至沒擡起過眼皮。但我注意到趙春堂在下面的兩個動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讓幹部們把船民攆走,幹部們都過來攆人,船民們怎麼肯走呢?德盛站在坑邊說,攆我們沒用,你們幹部先上來,接下這孩子,我們馬上就走。趙春堂的第二個動作有點惱怒,啪地把鐵鏟插在土裡,這下張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邊去了,兩個人耳語了一番,張四旺頻頻點頭,突然喊起來,孫喜明,你下來,下來談。
孫喜明帶着孩子要下去,旁邊的女人們搶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們婦女安靜一點,不要亂插嘴。張四旺在坑裡仰着頭喊,讓孩子一起下來,趙書記要看看孩子是怎麼回事。
孫喜明又去牽慧仙的手,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媽媽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說,讓我下去幹什麼呀?孫喜明說,你下去見一下幹部,幹部能耐大,他們才能幫你找到媽媽。她探出腦袋朝坑裡望了一眼,大驚小怪地說,坑裡都是黃泥巴,我的衣服弄髒了怎麼辦?王六指這時湊上去了,悄聲哄騙她說,坑裡的人都是幹部,他們又有權又有錢,弄髒了衣服不怕,讓他們替你買新的。
慧仙被孫喜明馱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裡,她端坐在孫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裡的人,頗有大將風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婦聯幹部冷秋雲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媽媽的褂子嗎?你看見我媽媽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雲的花褂子,是藍底灑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圓領子,琵琶式鈕釦,很明顯,小女孩的母親也有這樣一件褂子。幹部們都拖着鐵鏟朝孫喜明涌過去了,好奇地注視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孫喜明你把孩子放下來嘛,讓我們好好看看這小機靈。孫喜明放下了慧仙,幾個女幹部把慧仙圍在中間,研究着她的容貌,他們一致認爲這個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幹部冷秋雲,她不計前嫌,拽着慧仙不鬆手,嘴裡嘖嘖地讚歎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機靈的小姑娘,我要是有這麼個女兒,夢裡都笑醒了。
我看見趙春堂的鐵鏟還插在泥裡,他的一隻腳踏在鏟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詳慧仙,就像一個富有經驗的郵政人員打量來歷不明的包裹,微微皺緊了眉頭,表情卻是鎮定自若的,問問這小孩,會不會背誦***語錄?大家看趙春堂的樣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說這話的意圖,冷秋雲抓住慧仙的辮子,輕輕地揪了一下,我們書記問你呢,會不會背誦***語錄?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會!千萬不要忘記鬥爭鬥爭!衆人先都笑,笑過了紛紛去糾正她,不是鬥爭鬥爭,是階級鬥爭,你知道什麼叫階級鬥爭嗎?慧仙沒心思應付幹部們的糾纏,她忽然撒腿朝趙春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趙春堂上衣口袋裡的鋼筆,我爸爸的口袋裡也有三支鋼筆!她這麼喊着,一隻手開始拔趙春堂的鋼筆了。孫喜明連忙跑過去拽走她,不能拿書記的筆,快叫人,快叫趙書記。
趙春堂拔了一支鋼筆下來,放到慧仙的手上,說,這鋼筆送給你,拿回去好好學習。孫喜明說,你看看,趙書記送你一支鋼筆呀,趙書記也喜歡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興,他們等着趙春堂作出進一步的表態,趙春堂卻又抓起了鐵鏟。船民交頭接耳一番,看看孫喜明像個沒頭蒼蠅在坑裡轉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趙書記,給她鋼筆她沒用,你要給她一隻飯盒一張小牀纔有用嘛。
這話是在催促趙春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靜下來,等着趙春堂表態,趙春堂沒事人似的,只顧幹起活來,他的腳在鐵鏟上用力一蹬,剷起一大堆泥,輕鬆地撂到了德盛的腳下,德盛閃了一下,嘴裡大叫起來,趙書記你怎麼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鏟呢?趙書記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快給個說法嘛,這孩子,我們到底該送到哪裡去?趙春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對孫喜明招招手,孫喜明一過去,他劈頭蓋臉地訓起孫喜明來,你們向陽船隊還有沒有一點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這麼可愛的小孩子,你們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現在什麼形勢,這邊東風八號大會戰,你們抱着個小孩子到處送,搞的什麼名堂?這孩子,哪兒都不準送了,就“掛”在你們向陽船隊。
船民們普遍不知道“掛”的意思,這個表態太含糊了。孫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們都看着我,東亮,你知道“掛”是怎麼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說,“掛”就是等着吧,今天他們不收孩子,要以後再說了。德盛腦子聰明,很快反應過來,說,什麼掛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麼,他把孩子踢還給我們啦。德盛女人附和道,這皮球踢不得呀,東亮他爹說的,撿個孩子養,不比養貓養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糧,要戶口,還要一大堆手續!
孫喜明綜合了船民的意見,走到趙春堂面前說,趙書記呀,我知道東風八號比孩子重要,我們船隊可以替你們領導分憂,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這個留法,這麼把她帶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對不起她,別人冤枉我們拐孩子,我們對不起自己,你趙書記要給我們個說法,要立個字據什麼的吧?
趙春堂的臉已經是鐵青色的了,他朝張四旺使了個眼色,張四旺扔掉了手裡的鐵鏟,上去一把揪住了孫喜明衣領,孫喜明你知道你爲什麼一輩子入不了黨嗎?你就是個豬腦子嘛,你領導的什麼船隊,一幫落後羣衆,沒覺悟,沒修養,還沒規矩!來了這麼多人,都是豬腦子,趙書記的說法那麼明確了,“掛”起來!“掛”起來都聽不懂,你們還要什麼說法?沒看見趙書記忙得焦頭爛額,你們跟他要孩子的說法,上面跟他要東風八號的說法,哪個說法重要?你自己說呀!
孫喜明張口結舌,慧仙瞪大眼睛觀察着坑裡大人們的表情,拽着孫喜明的袖子問,你們到底在吵什麼?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麼掛起來呢?幹部和船民都難以回答小女孩的問題,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說,掛起來不是長久之計吧,以後會有麻煩的,現在你們那麼多幹部在下面,就不能上來一個把孩子安頓了?難道一個孩子還不如一剷土重要?張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別以爲你伶牙俐齒,我告訴你,非常時期,一切都要給東風八號讓路,一鏟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個孩子重要!
船民們不知如何反駁張四旺,一時間大家都沒了主張,眼睜睜地看着孫喜明把慧仙帶到了上面。孫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懷裡,船民們不甘心就此罷休,在坑上面站成一個圈,向坑裡的幹部們施加壓力,幹部們也在交頭接耳,張四眼一邊在趙春堂耳邊嘀咕什麼,一邊向船民們揮手示意,趕緊離開,趕緊滾開!船民們都不肯走,偷聽着坑下面幹部們各抒己見的聲音,他們都用眼睛盯着趙春堂,趙春堂掏出鋼筆在一張信箋上寫着什麼,他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終於,張四旺拿着趙春堂的便條跑到了坑邊,揮着便條對孫喜明喊,拿着這條子,去找糧站姚站長領五斤大米!現在糧食緊張,這五斤大米是給孩子的口糧,吃完了再來批條子,我提醒你們,千萬別貪了孩子的口糧!
孫喜明接過條子愣了半天,面孔漲得通紅。五斤大米?趙書記你把我們當叫花子呢?孫喜明一跺腳,拿了坨泥塊啪地壓着那便條,我們要貪這五斤大米?你們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孫喜明臉紅脖子粗,對着坑裡的幹部大聲宣告,氣死人了,我要再爲這孩子的事找你們,我就不姓孫,我就不是人*的,這孩子你們幹部不管我們管!拿那五斤大米餵雞去,餵鴨去,我們不稀罕,我們向陽船隊十一條船,還養得起一個孩子!
如果說向陽船隊養育了慧仙,必須承認,十幾年充滿恩情的養育始於一場賭氣。向陽船隊派了那麼多人上岸,走了那麼多冤枉路,費了那麼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沒用,罵娘動拳頭沒用,我的筆桿子也派不上用場,大家齊心協力,還是送不走一個小女孩。最後是德盛把慧仙馱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隊伍鎩羽而歸,我觀察着船民們的表情,大多是沮喪中夾雜着欣喜,欣喜中帶着點惘然,孫喜明女人嘴裡一邊罵着幹部,一邊抓住慧仙的小手啪啪地親,他們不收纔好,我還不捨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們把你掛起來咯,這一掛,不知掛到哪個猴年馬月了,你要跟着我們做船上人了。
我記得王六指的兩個女兒在船頭洗毛線,他們第一個發現了德盛肩頭的小女孩,丟下毛線盆就在各條船上東奔西竄的,嘴裡喊着,沒送走,沒送走,慧仙回來了!整個船隊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聽詳情,上岸的船民們都學會了使用一個新鮮的詞彙,掛。他們說,這小女孩,“掛”到我們船上啦!
這次回來不同以往,船民們對慧仙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她被“掛”在向陽船隊,船隊便承擔了養育和監管的義務,這義務到底由誰承擔,多少人承擔,都還沒商量,只是大家圍觀小女孩的時候,不再像圍着一個可憐的小動物,善良和熱情都有了節制,各自的心裡都揣着一把小算盤。
被改變的也包括慧仙,兩次送上岸去,兩次返回船隊,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絕她,岸上的人們不歡迎她,她只能投靠駁船了。小女孩天性中的聰慧迸發出來,指引她順從船隊,順從船民,幾乎是一夜之間,她對船民粗暴任性的的態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從鎮上回來的那天下午,我看見她手指上纏着一手彩色的絲線,在一號船的船尾東張西望,她在物色繃線線的搭檔,後來她物色了櫻桃,嫋嫋地走到櫻桃家的船上去,主動邀請櫻桃,姐姐,來,我來教你繃線線吧。
櫻桃受寵若驚,扭捏了幾下就把手舉起來了。兩個小女孩在船上繃線線,櫻桃的哥哥大勇鑽過來,傻乎乎地看他們手上翻轉的絲線,一隻手伺機侵入絲線,櫻桃叫起來,快走開,這是女孩子玩的東西,你瞎摻乎什麼?大勇死皮賴臉的不肯走,櫻桃向她母親告狀,櫻桃母親走過來攆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來,她一邊研究着慧仙的臉,心有旁騖,開始不三不四地給兒子“說親”了,我家大勇喜歡你呢,乾脆留在我們家,給我家做小媳婦吧。
慧仙看看櫻桃的母親,看看大勇,搖頭說,喜歡我的人多着呢,要是誰喜歡我我就做誰的媳婦,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婦呀?不行的。
沒讓你做大家的媳婦嘛,一女嫁一夫,誰最喜歡你,你就做誰家媳婦。櫻桃母親癡癡地笑着說,大勇最喜歡你,你就跟他配個娃娃親吧,做我家媳婦好,我們家船好,生活條件也好,以後船是你的,船上的家當也是你的。
她打量了一下櫻桃家的艙棚,說,你們家沙發也沒有,怎麼好呢?我纔不做你家媳婦,誰的媳婦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媽媽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