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蒲素就帶着孫莉和阿姨一家去了文化市場區轉轉。老馮來了桑海之前幾天都去打零工,哪也沒去逛過,下午沒啥事帶着他們一家出去轉轉正好。
文化廣場這地方現在看看不怎麼樣,哪怕去年才修好的,只是以前來頭不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裡曾是舊桑海的法商賽跑會,亦即逸園跑狗場,場內能容納二萬餘人,號稱“遠東第一大賭場”,並配有爲賭客服務的旅館、舞廳和露天電影院等。
90年代初,文化廣場成爲桑海最早的臨時證券交易市場,路過這裡成天都是亂哄哄的場面。剛剛在去年,也就是1997年以後,文化廣場主要建築被改建爲精文花市,佔地毛估估也要有一萬多平方,大大小小的店鋪起碼兩三百個。
晚報上當時有介紹,就這地方年銷售鮮花約35億枝,佔全市花卉年消費量的70%至80%,是華東地區最大的花卉交易市場,桑海人消費的鮮花有7成是通過精文花市批發的。
文化廣場,東接茂名南路,西靠陝西南路,北鄰復興中路,南以永嘉路爲界。80後90後大多已搞不清文化廣場的具體地界,走到哪裡,隨便找路邊看報的老人一問,他會告訴你,“小辰光,長辮子電車開過來,賣票員都是喊‘文化廣場到啦!跑狗場到啦!”
跑狗場就是文化廣場的前身。當然,這只是小名,大名是“逸園”。當年上海灘的大佬黃金榮、杜月笙建起的這個“風月寶地”,跑狗場、夜總會、酒吧、彈子房,光是大樓就蓋了20多棟,撈足了銀子和人氣。閘門一開,8條大狗搏命而出,不知有多少平頭老百姓把自己扛大包的錢押在它們身上,發財夢碎後又沮喪抓狂。逸園的英文叫canidrome,上海人讀作“看你窮”。
如今,陝西南路近永嘉路一段,兩旁的高層建築很少,天際線竟顯得分外高遠,沒了視線阻隔的文化廣場,依然很奢侈,卻再也不是當年埋首賭狗的瘋狂面貌。時光流轉,彼時的文化廣場已淡出上海人的記憶很久了。文化廣場也曾在歷史舞臺上扮演過多次不倫不類的角色,既然電影放不了了,戲不演了,證券交易所也折騰完了,還能搞點啥呢?去年精文花市開進文化廣場,蘭花、鬱金香、臘梅、百合、玫瑰,價廉物美,人手一束。
有的永嘉路居民說自己就像住進了花園,蒲素覺得這種人還真的挺樂觀。他公司裡一個銷售就住在這附近,出門出路確實是方便,但是住在老房子裡,周邊烏七八糟,心裡也是苦悶的。只是這文化廣場不管身份如何變來變去,總是被冠之以“最大”。
蒲素開車沿着陝西南路直走,照例拐進永嘉路,迎面就看見路口一家畫廊,碩大的撐着油紙傘的民國女人油畫鋪陳在街口,上面貼着招收油畫學徒工的A4紙。這時候離油畫家陳逸飛炒作崛起也不遠了,市場總是敏銳的,只不過外行的人都後知後覺罷了。畫廊旁邊隔壁一家則是賣復刻品,門口就掛着一張“蒙娜麗莎的微笑”。
這時候紫砂壺已經炒作的厲害了。一把滬上所謂現代名家四海落款,底槽清制的石瓢壺當時就要好幾千,蒲素一個客戶給他送了一把,他又不喝茶,轉手就送人了。其實有段時間國內很多東西炒作的離譜,價格放到現在看也是不合理的,大多數人都還那麼窮,卻人爲製造出不少大家和名家。
找了個地方把車停好,車子停這邊其實是不安全的,路窄人多,而且很多送貨的黃魚車,要是被剮蹭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進了花市範圍,蒲素不由得想起了在香山有過了一個年。和徐莉也去了花市……想到身邊的孫莉和徐莉還是同學,並稱爲雙莉內心裡不禁有點自得。嫩頭都給自己摘了……呃,也不對,徐莉不算嫩頭了。
不知道她現在嫁人了沒有。像她那樣的女孩一對男人好起來就是不管不顧毫無尊嚴的那種,應該是家庭因素,大概在家裡缺少關愛,就拼命想在外人那裡得到。她應該是那種早婚類型的人,希望她能夠幸福。以後自己再有機會去南州,真要去華富找找她,看看她過的好不好。
花市裡的花品種非常豐富,特別是現在過年期間,商販們也都笑眯眯,客人也滿臉的喜氣,就連討價還價都客客氣氣有商有量。孫莉看上一支銀柳,賣花的老頭自稱是自家種的,早上從梅隴趕過來,到四五點鐘就要趕回去了。現在想想,梅隴房價都到多少了?不說梅隴了,江橋都多少錢一個平方了?在那時候說到梅隴,去一次錦江樂園差不多要背上水壺當做春遊……當然我這是誇張了。不過感覺非常遠是不假。
阿姨一家和蒲素一樣跟在後面看着孫莉挑花,老馮試圖要幫忙孫莉還價,孫莉朝着他笑笑搖搖頭,從兜裡摸出錢包找出零錢付了。一枝花才一元錢,大過年的沒必要了。
今天是年初四,晚上是要迎財神的,所以很多人來買花,大概是敬財神爺的。可以說在桑海今晚的零點那鋪天蓋地的鞭炮和煙花動靜也比年三十火爆不知道多少。
當蒲素看到很多人手裡拿着剛買的鞭炮和煙花,心裡一凜,昨天買的煙花都給他放光了,現在後備箱空空如也,等會去主任家吃飯,等結束了根本就沒時間買了。
想到這裡他和孫莉說,他腳疼,不知道怎麼回事莫名其妙腳底就疼的厲害。讓她們先逛着,他到車裡坐一會等她們,順便看車別給人颳了。
孫莉起先有些緊張,這邊離瑞金醫院不遠,想叫他去醫院看看,蒲素就笑着說,哪有那麼嬌貴,大概腳底心一根小血管爆了,等會自己就好了。
說完以後他執意不讓老馮陪他,一直看着她們走近人潮裡看不見了這才轉身出去。一路腳步沖沖也沒看到有煙花攤點,但是看到很多人手裡都拿着鞭炮,他也不顧不得了趕緊問人,原來那個賣煙花的地方他都經過兩次了,還以爲是個報攤兼賣對聯掛曆……
走到跟前才知道這家店是內有乾坤,外面確實是個報攤,大概平時主要以賣報爲主。但是從報攤往裡,大概是攤主的家宅,裡面居然還有個被油氈布搭起來的天井。
這邊應該是個批發煙花的攤點,種類很多。包括那天買到的“富貴牡丹”,蒲素看到有這個就很開心,昨天其實都沒買到。老闆說他這裡比這個毫好看的還有好幾種。蒲素大喜,問了之後按照老闆的指點一一買了下來。
不過又是老問題,他沒法搬到車上。老闆說可以幫他叫一輛黃魚車送到家裡。蒲素一想也是,直接送到家裡叫老蒲放好,免得裝在車裡跑來跑去還不安全。
付了錢,他把地址給了老闆。然後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讓老蒲坐好接受煙花的準備,然後想個地方把煙花放好。原本的儲藏室現在已經是小寧的寢宮了……
這邊離蒲園實際上也很近。散步都能散過來,黃魚車收費也就是一個夏利起步費而已。辦完這事他也不想再進去找孫莉了,索性回到車子邊上,在幾家小店裡轉了轉。
沿着路邊南一側的哪怕是店面生意也不如市場裡擺攤的好。不過這種門面多數都是原本的住家,估計沒有租金壓力。幾家小店賣什麼的都有,居然還有一家是出售香燭儀祭這些東西的。大過年的開門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隔壁一家賣槍版DVD,是一家音像店門口摺疊牀上擺了不少打口CD。正好這個可以打發時間,他仔細選了幾張沒看過的新盜版電影。又去挑CD,老闆歲數不大,估計和蒲素差不多歲數,一副小老卵的腔調,口若懸河,吹噓着全是英文的CD封面,看上去如數家珍,歌手,樂隊,唱片公司……對着蒲素賣弄半天,看他不信還拿出音響雜誌,翻找出處。聽他戳着手指一個個字母的報歌手名字,蒲素憋不住還是笑了。
這個小老闆如果不是真的音樂愛好者,那就真的是幹一行愛一行的模範了。英文基礎差的幾乎沒有,只會二十六個字母拆開來念,但是他說的還真的沒錯。這要不是天生記性好,就真的是下了苦功。
他原本就是要買的,小老闆打蛇隨棍上,慫恿他打包買走。他也不傻,大部分這種打口碟都是碰運氣,很多古怪的一塌糊塗的所謂原聲,中國人實在是沒法欣賞的。
於是他和老闆扯着皮,一個不遺餘力的要他打包,打包合算。一個說只挑幾張,兜裡沒錢。
“旁友~開大奔會的麼鈔票啊?也給我們混口飯吃……”
怪不得這小子看到自己旁人都不顧了,熱情的招呼自己。大概之前來的時候停車出來就給他看到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他,扭頭一看哪裡會有這麼巧的,正是音樂,身邊她的胳膊挽着一箇中年婦女,大概是她媽媽了。
“這麼巧?”
“是的呀……”
“新年好!這位是?”
“是我姆媽!”
“阿姨,新年好!”
“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了”
“我……”
蒲素正要說話,就看到孫莉和阿姨一家從對面市場走了出來。順着他的目光,音樂也看到了,馬上笑着的臉就開始尷尬,和蒲素說:“你一個人慢慢玩吧,我們進去轉轉。”
“嗯,再見!”
音樂媽媽也微笑着和蒲素點了點頭,然後母女兩從邊上斜着過了馬路,正好避開了和孫莉迎面碰上。
“你腳怎麼樣了呀?”
“沒事了,剛纔大概真的是一根小血管爆了,疼的要命,現在已經沒事了……”
“剛纔那個是不是音樂啊?”
“嗯,巧了,正好碰上,她和她媽媽也來逛花市。”
“今天天氣好,家裡都坐不住了。”
蒲素接過孫莉手裡的那束花看了看,配的還可以。但是從配花上就看得出孫莉的性格。如果是蒲素買,肯定是買盛開的。包起來好看,插到花瓶裡效果更好。
而孫莉買的大多數都是待放的花蕊微露,雖然插在花瓶裡泡兩片維生素能開半個月,但是看上去就小家子氣。
只是他不會說什麼,孫莉她生性如此。她也不是小氣,也絕不吝嗇,之前對待小販就很有人情味。她只是習慣性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是有一套自我邏輯的。
這樣的女人討來做老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老馮好阿姨手裡也都拎着不少花,孫莉一批買了不少,一邊說這邊的花確實便宜,和香山比都要便宜一點。那邊可是南方,這個天一件長袖也是可以出門的。
蒲素瞅了一眼,買的基本都是花骨朵類型,估計等開敗了,起碼要三月份。他讓他們等等自己,直接在小老闆那裡把自己之前挑好的碟遞到他手裡要他算一下賬。
小老闆之前嘴巴不慫的很,現在孫莉站在蒲素旁邊,他是低着頭老老實實計算器戳了幾下,抹掉零頭給蒲素算了賬。
有的人就是這樣,一貫發揮出色的,但是一有異性,尤其是優秀的異性在邊上立刻就變成了鋸嘴葫蘆。
讓她們把花放到車裡,蒲素不着急回家。之前來的時候在路邊上看到一家三黃雞店下午也在營業就想進去吃點。
他喜歡吃雞湯麪,再來一斤三黃雞,花費雖然很少但是吃的很舒服,只不過平時很少有機會能吃到。
蒲園附近沒有正宗的三黃雞店,而他平時出去應酬哪會到這種人均消費二三十的店裡吃東西。
帶着阿姨一家進了店,三黃雞的緊俏部位都賣光了。也只能吃雞了,孫莉要雞粥,阿姨也和她一樣。蒲素建議老馮父子和自己一起吃雞湯麪。
只是等到白斬雞端上來,老馮一口不吃,小寧吃了一塊也不吃了。可是蒲素覺得很好吃啊,這麼多人,他還特地買了四斤……
還是阿姨說了,三黃雞這樣骨頭帶血,他們吃不慣。蒲素就對着小寧說:“你爸爸是北方人他吃不慣很正常,而且他歲數在這裡,沒必要改生活習慣。”
“但是小寧,你是半個桑海人,而且從戶口來說,你是地道桑海人。你纔多大?以後和同學同事也不吃嗎?”
“不吃也沒什麼吧?”小寧吞吞吐吐的看着蒲素說。
“是沒什麼,但是你要想真正融入桑海,就要努力去適應。況且這又不是多痛苦的事情,這你都不願意去習慣,那遇到其他事情你怎麼辦?”
聽到這裡老馮說蒲素說的有道理,檢討說他這個做父親的沒做好榜樣,說完立刻自己帶頭吃了一塊。
蒲素自己到哪都沒覺得自己被人歧視或者另眼相看過。想讓別人怎麼看你,主要還是看自己的表現。
這裡不是說桑海有多好,外地來的憑什麼要怎麼怎麼樣……而是在那個人口想對還不怎麼流通的社會,一個十幾歲的小夥子其實是很容易融入周邊社會的。
郭娟來了兩三年,桑海話都說的很溜了。她也是屬於積極要融入周邊環境的人。比如說語言,幾個人在一起原本都可以說家鄉桑海話的,因爲照顧其中一個,大家不得不都說普通話。
如果不說普通話,那個人會覺得被忽略被針對。可是幾個人照顧他一個人,他自己就不想想適應下語言環境嗎?這畢竟不是外語。
當然現在不存在這種事了,普通話及格的走遍天下都不怕。
蒲素一邊吃一邊和小寧說,他和孫莉都是從外地來的桑海,從小都在外地長大的,來桑海也沒多久,現在有誰會相信他們是外地人?
而他們只要回了南州,依然一口南州話,吃着南州當地特產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不適應。
他說這些的時候,老馮聽的比他兒子還要認真。顯然是真的沒想到蒲素居然是這麼個來路。他大概也是一直認爲蒲家大概家底厚實,能供他創業。又聽說他姐姐在國外,就以爲是以前資本家的後代,有錢也沒啥了不起。
要說老馮之前是怎麼想的,還不好說。但是聽了蒲素說的這些,沒兩天就去西藏路鐵路售票點,排了一晚上的隊,買了張回老家的車票去辦手續了。
什麼年代都可能發生些什麼,包括最苦難最黑暗的時候,也不是人人倒黴。畢竟肯定有給大家帶來苦難的傢伙,那些人又不會過的多不好。只不過,那時的社會更加容易創造奇蹟。
他對小寧說這些,是不希望他走彎路。其實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當時他的父親,老蒲自己就很迷糊,老實說生活上老蒲是盡到了父親的責任,但是其他方面做的就遠遠不夠了。
如果小寧在桑海待了幾年一開口還是“嘎哈嘎哈……”,不是不行,那種有異於周邊人的特殊,自己都會覺得彆扭。
好比人家和你說着桑海話,只是說着說着,聽你噶哈了,對方立刻開普通話,敏感的人是立刻會體會到一些不爽的。
而且對他在學校交朋友融入圈子也有很大影響。同學的友誼和這個圈子的社會關係,是人生極爲重要的一個社交組成。他現在自己就沒同學關係,這是一個重大缺失,人家都有的他在這裡就是沒有。
他又不像郭娟,郭娟現在在桑海的重要人際關係就是那些半路同學。她是女生,而且條件出衆,有同學主動接近,只要她不拒絕就是給人家面子了。
他在同濟那些所謂同學,都是包工頭和項目經理這種,完全就是在學校裡找關係拉項目的。他一看那情況,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有心思和他們稱兄道弟。
這頓三黃雞吃的時間不短,蒲素談興比較足,而且阿姨這一家子對他和孫莉的吃驚程度很大,問了不少事情。
蒲素也沒啥好隱瞞的,確實來桑海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個復原軍人。他也不怕阿姨他們把他當做暴發戶,要說暴發戶怎麼也輪不到他,蒲園原本就是他蒲家的。怎麼算,自己好歹也是破落資本家庭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