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得麟兒
“閉嘴!”一聲大吼,我惡狠狠的掀開車簾。
驚恐的小侍人在發着抖,遠遠的縮在車內的一角,慘白着臉,眼淚不斷的掉落。
若水痛苦的皺着眉,緊咬着下脣,牙齒陷入脣瓣中,掐出白色的齒痕,依舊無法抑制住一聲聲,雙手抱着肚子,手指緊緊的揪着身上的衣袍。
“吼什麼吼!”這誰家的侍人,她不知道這樣的驚叫會讓若水承受更大的心理壓力嗎?
我害怕那種感覺,那種不知道結果,只能眼睜睜看着的感覺。
那種無能爲力卻不甘心接受現實的感覺。
那種隱約猜測到結果卻不願意相信和麪對的感覺。
當初御雪帶着孩子墜下懸崖,我無力。
當初隨青爲了救我以身換藥,我無力。
當初緋夜那點點滴落的鮮血,我無力。
如今面對即將生產的若水,我依舊無力。
我唯一的孩子,凌瀾,是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出生的,我沒能見證她的到來,也根本沒有任何一點對生產方面的真實理解,所擁有的知識,來自於那個世界,我甚至不知道,那些知識符合不符合他們的生理特徵?
可是,我失去了緋夜的孩子,就連緋夜的性命,也是玄卿挽回的,武功高強如他,都無法承受那樣的折磨,而現在,是若水,一個似水般柔弱,似玉般易碎的人。
緋夜失去的,同樣是我內心最大的愧疚,也是我一生的遺憾,我曾經發誓,再不讓這樣的事件重演,可是……
那一聲聲無助的,那染滿鮮紅的衣衫下襬,我的眼前,彷彿一朵鮮花正在漸漸枯萎,一點點垂下它的,片片剝離……
若水與緋夜最大的不同就是,緋夜的心是堅強的,自小的遭遇,幼年的成長,他都是在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點滴算計,從未失策,有着極度的自我主見和追求,而若水,從童年起,命運就一直被他人掌握着,他無慾無求,不爭不鬧,他的心,是脆弱的,所以纔有了房中對月月交代的一幕,這樣的心性,這樣的思想,他真的能堅持下去嗎?
不管他能不能,我不會讓任何悲劇再次發生,他的命運,不該交給任何人處理,而是在我的手中,我沈意歡,若是認命,又何來今日的鬥爭?
我的若水,相信我,我不會讓你死,就是你想,我也不準!
“還愣着幹什麼?蒙上伺君的眼,難道你想嚇着伺君?”將一方手帕塞進侍人的手中,我忍不住低吼出聲。
強自控制的情緒,在出口的剎那,噴向不知所措的小侍人。
對,我緊張,不管怎麼樣的心理安定,我改變不了自己緊張的事實,唯一慶幸的是,現在的三個人,他們兩個比我更緊張。
“你,下車去找找邊上有沒有人家,借人家的地方,燒水,要熱水,拎幾桶來,還有剪刀用火烤烤,乾淨的布,一起借來,有多少要多少!”看這個侍人,小小年紀,根本沒有經過這樣的陣仗,留她在若水身邊,我去尋找所需要的東西,還是吩咐她去準備東西,我陪在若水身邊的兩個抉擇中,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看她這樣,只怕若水還沒生,她先昏了過去。
“我,我……”她咽咽口水,茫然的望着四周,小手揪着自己的衣服,早沒了開始對我頤指氣使的氣焰,小臉煞白,哆嗦着眼淚。
“你什麼你?你想你家主子死,你就繼續你下去!”我一指來時的方向,“去那邊找找,我記得路過時,有人家的,快去看看。”
“啊,嗯!”她拎起裙子飛快的跑去。
我現在只能希望她即使在的恐懼中,還能牢記我的話,將我需要的東西一件件備齊。
現在,整個空曠的荒地裡,只剩下了我,還有車內聲聲隱忍着的若水。
一陣風吹過,我整個後背涼颼颼的,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出了一身冷汗。
手指碰上車簾,輕輕一抖,彷彿這一層布簾有千斤重,柔滑的布擦過我的指,我卻始終沒有掀起的勇氣。
他是我的愛人,可現在的我,卻不是他的愛人。
我心中一千聲,一萬聲的呼喊,進去,進去……
我想要抱着他,陪他度過這最艱難的時刻。
我想要握着他的手,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在他身邊。
我想要在他的耳邊低語,這是痛並快樂着的幸福,應該我們一起迎接叼蜜。
可是我不能,不能抱他,不能握他的手,也不能和他輕聲細語。
我現在是誰?一名剛剛進宮的侍衛。
他說誰?皇上的伺君,高貴尊榮的身子。
再是事急從權,再是生死邊緣,他們的道德規範,他們的男女授受不親,都不是我能觸碰到。
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若讓若水知道,有這麼一名女子看過他的身子,看過他生孩子,這樣的壓力,不是他能承受的,即使今日救活了他,他日他必定會一死以示清白。
我不能進去,不能啊……
湊到車邊,我柔聲道,“伺君,您別慌,深呼吸,用力的深呼吸,慢慢的吐氣,不會那麼疼。”
“啊!”一聲更大的慘叫傳來,我再次一抖,雙手死死的攀着車轅。
爲什麼會這樣?以我所知道的知識,我那個時代的女子,即使會有陣痛,到生完孩子,最少也要十幾個小時,初始的陣痛不可能有這麼強烈啊,難道,難道這個時代和我那邊,終究是有不同的?
想到這,我徹底慌了神,若是,若是等不及御醫和月月趕來,會不會,會不會就這麼生了?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顏,顏!”車內清晰的傳出一聲聲啼血似的悲呼,着我的心。
再無暇去想任何事情,我一撩簾子,閃入車內。
若水的身下,已經染透紅色,依舊有更多的鮮紅在不斷的流出,他的雙手在空中茫然的撲着,想要抓住什麼,口中,不斷的重複着一個字,顏,顏,顏……
飛快的抓上他的手,半抱着讓他靠進我的懷抱,順勢揪下一團布含進口內。
“若水,乖乖,堅持,顏在這,在這……”
我已無法細想,這樣的承認算不算違反規則。
我也無從判斷,這樣的承認能不能讓他相信。
我更無從選擇,因爲現在的他最需要的就是我,我不能不承認。
我的含糊聲音,竟然出奇的讓他安定下來,死死的拽着我的手,悽楚的一聲,“顏……”我清晰的看見,蒙在他眼睛上的布,被慢慢的暈染,慢慢浸透。
反手握着他的手,俯下頭,在他的耳邊輕輕的說着,“我的乖乖,不要哭,我們的孩子就要來了,是幸福,是我們的幸福,知道嗎?”
他着,讓我不由得將他抱得更緊,只希望將全身的力量,全身的熱度都傳遞給他,只要他能平安,什麼我都願意給。
“顏,我疼,好疼。”他哆嗦着脣,“爲什麼,爲什麼這麼多日子你都不醒,我好疼……”
“我這不是醒了嗎?我會陪着你,看我們的孩子出世,我會陪着你,一起一生一世。”他咬着自己的脣,一點殷紅從脣瓣中沁出,刺傷我的眼。
伸手掰開他的脣,放進自己的手指,我命令道:“咬着!”
手指上突然傳來痛感,卻讓我不由得笑了,他相信我是顏,他相信他的顏回來了,至少在這個時候,他有了生的勇氣。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溫柔的聲音在車內響起,感覺到他身體猛的一緊,咬着我的脣,也微微的鬆開,只是那呼吸,開始不斷的急促。
“我的乖乖,記得嗎?顏送給你的歌,我的水中仙子,以前沒有告訴過你,那首歌就是出自這詩對嗎?這首詩後面還有很長很長,等以後,顏會慢慢的念給你聽,再告訴我們的孩子,他的爹爹,是怎樣的臨水照影,征服我的心。”撫摸着他的臉,感覺到眼中有水霧在逐漸遮蓋着視線。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不知道是不是嘴巴里的布太多了,不然爲什麼我的喉嚨這麼緊,爲什麼無法打開?只不過幾個字,卻讓我的聲音不停的,根本找不出原有的調子,只是勉強出口他最愛的曲調,“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我久違叼蜜笑容,儘管臉已蒼白,卻依然燦爛,“我會努力,顏,我的孩子,就快到來了,就快了……”
“用力,深呼吸,我陪着你,你能做到的,我們那些藥不是白喝的,月月說過,你一定不會有問題……”事情已經不是我能掌控的,除了鼓勵,我已經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看着他在我的指揮下,深深的吸着氣,握緊我的手,他不斷的用力,再用力……
“啊!!!”一聲大叫,隨着羊水的一股猛衝,粉紅色的小小身體包裹着白色單膜從他的身體裡滑落,若水的身子一歪,靠在我的懷裡,陷入了昏迷。
沒有想到,這個社會裡男人生子並沒有我們那麼長的陣痛,卻是同樣的兇險,這突然提前到來的孩子,只怕打亂了所有人的準備。
摸摸若水的鼻息,雖然細,卻穩定,看來是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
我看看孩子,眼睛還沒睜開,整個臉皺巴巴的,活脫脫一隻小猴子,身上,還掛着從父親身體裡帶出來的臍帶。
臍帶?這可怎麼辦?我拿什麼剪?
就在我手足無措發傻中,突然發現孩子的臉憋的青紫,天吶,我居然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
遠處隱隱的傳來馬蹄聲,這車內,我不能再呆了。
伸手將孩子倒提在手中,手指在小腳心內一拍,“哇~~~”
洪亮的聲音猛的響起,我迅速的扯過一牀毯子蓋在他身上,飛快的蹦下了車,朝着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一邊拽着衣服擦乾手中的血跡,飛快的吐出含在嘴巴里的布團,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就在提起孩子的雙腿時,我看見了,那嘟嘟的雙腿間,小小的一點,如同一隻毛筆筆尖的那麼一點點,軟軟的,貼在皮膚上。
我的孩子,我親手接生的孩子,我的若水,還有我的小若水……
奔跑中,全身充滿了力量
奔跑中,打在臉上的風都那麼的輕柔
奔跑中,我眼前全是孩子粉紅的小身子
我終於讓若水平安的生下了我的孩子,我終於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孩子出世了,若水,謝謝你。
是你的堅持,纔有了我現在的幸福,謝謝你。
是你的不放棄,纔有我完美無憾的期待,謝謝你!
幾匹馬揚起塵土,飛奔而來,最前方,白色的衣角揚起,無暇的臉上掛滿焦急,雙眼不斷的向前探視着,尋找着……
我揚起手,奔向他們,當我撲到跟前時,馬匹也緩了腳步。
幾個猛撲,我抓着月月的繮繩,“月……快,月……生了,生了!”
“生了?”他身形一個不穩,險些摔落馬下,在我的攙扶中,顧不上踉蹌的腳步,衝入車內。
現在的我,已經不能再進去,儘管我,無限的,我只能忍住,不能有一點點其他的情緒。
站在車旁,我忍不住的腿腳發軟,當一切過去,我開始害怕。
若水還會不會有事?應該不會,他明明是睡着了。
孩子還會不會有事?不可能會,適才那麼洪亮的哭聲。
剛纔沒有出錯吧?一定沒有,我連臍帶都沒敢碰,就是怕感染。
內心不斷的自問自答,我傻傻的自我驚嚇,又自我安慰着。
從大驚,到大喜,我的心情短短的時間內出現了太多跌宕起伏,不能怪我胡思亂想,時間太短,根本不容我探視其他,我只能等待,等待月月的再次出現。
當更多紛亂的馬蹄車輪聲踏破我的思緒,當御雪帶着十幾名御醫出現時,我看見月月微笑着迎向御雪,腦海中只深深的印上他輕吐的四個字,“父子均安!”
父子均安,沒有錯,我所有的擔憂都飛到了九霄雲外,我的若水沒事,我的孩子沒事,開心,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全身脫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早忘記了在御雪和月月面前身爲一個侍衛的行爲舉止,只記得,那張皺皺的猴子臉,還有若水沾滿汗水安靜的睡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