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坊裡還是頭一回有這麼多的權貴要人集中出現,隆慶池上更是頭一回這麼熱鬧,今日赴宴的勳戚權貴足有上百人,再加上他們的隨從奴僕至少幾千人,浩浩蕩蕩地登上了湖心島。
大隊人馬到了島上,來到上官婉兒的府邸前,除了本就住在島上的張昌宗和楊帆,只有安樂公主和他們一同舉步上前,因爲她是皇室,此番能夠動用禁苑宴客,也是因爲她的身份,如今出了事,自然要由她出面。
三人舉步上前,張昌宗按捺不住,搶先衝上前叩門,安樂公主乜了楊帆一眼,椰揄地道:“楊將軍,你好象有點緊張呀。”
楊帆目不斜視地望着那扇朱漆大門,淡淡地道:“我有什麼好緊張的?”
安樂公主脣角噙起一絲陰謀得逞的得意,冷笑道:“你以爲上官待制今天還能避不見人麼?只要她出來,大腹便便的樣子還能瞞住誰?衆目睽睽之下,此事馬上就會傳遍長安城,隨之流傳於坊間的那些傳言就會進入這些高官權貴們的耳朵。你認爲到了那時候,我皇祖母是會爲了保住你,對詞臣文士們大肆追查,把這醜聞搞到無人不知呢,還是將錯就錯,趕緊把你和上官婉兒斬首了事?”
楊帆驀然扭頭看向她,眸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意外和驚訝。李裹兒看在眼中,只當那是他震驚與惶恐的神色,心中更加快意,她得意冷笑道:“你以爲,我讓人傳播你和上官婉兒有私情,僅僅是想敗壞你的名譽?你要是這麼想那就錯了!大錯特錯!我李裹兒從來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你得罪了我,我就要你死,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楊帆沒聽她後邊的狠話,他的思緒異常混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謠言明明是說婉兒和張昌宗之間有私情,怎麼她言之鑿鑿地說是我,難道她不是想爲兄姊報仇,而是蓄意對付我,可那傳言怎麼會……”
楊帆突然想到了什麼,他霍地扭頭望去,人羣中,杜文天揚着一張指印宛然的臉,正怨毒地瞪着張昌宗的背影,臉上滿是得意的冷笑。一剎那間,楊帆就全明白了……
張昌宗快下從階上走下來,李裹兒馬上迎上去道:“張奉宸,上官待制怎麼說?”
張昌宗此前已經得到楊帆暗示,但他畢竟不曾全程參與其事,生怕事情未必會像楊帆所說的那麼容易,所以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他先看了楊帆一眼,才道:“上官待制……正在山後擊鞠。”
“什麼?”
李裹兒聽了也是一呆,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能騎馬擊鞠?顯然不能!難道杜文天的消息有誤?可是無論怎樣,她都要親眼看見上官婉兒的樣子才成,李裹兒怔了一怔,馬上道:“好!那麼我們就去後山!”
李裹兒一轉身,手提裙裾急行幾步,對靜候於前的衆多長安官紳權貴們道:“上官待制正在山後擊鞠,我等就直接去山後見她吧。杜公子,請上前來,本宮有話問你。”
杜文天趕緊屁顛屁顛地跑到她的面前,躬身道:“殿下。”
李裹兒轉身向山上走,冷冷問道:“你確定當日所見的那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就是上官婉兒?”
杜文天稍一猶豫,答道:“杜某實不知上官婉兒是何模樣。不過,那個以鄭婉兒之名捐獻香油錢的婦人確是身懷六甲,這是確對沒錯的。而且,當時另外兩個以化名伴她同遊的男人確實是楊帆和張昌宗,從三人間的言行舉止來看,那個女子的身份地位絕不在張昌宗之下,除了上官婉兒還能是誰?”
李裹兒聽了稍稍放下心來,低聲囑咐道:“一會兒見了上官婉兒,你給我看仔細些,看看究竟是不是你見過的那個人!”
杜文天剛要點頭答應,後邊突然伸出一隻手,往他肩膀上一搭,把他粗暴地向外一撥拉,杜文天未曾防備,險些摔個跟頭。
武崇訓擠過來,對李裹兒低聲道:“安樂,你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呀?咱們飲宴於碧遊宮,不慎釀成了大火,聖人聽了固然會不喜,可不該燒也已經燒了,還能怎麼樣?朝廷是追究內監失職也好,追究杜家聘來的那些坑飪們失火也罷,你堂堂公主身份尊榮,犯得着居中充當判司麼?你看,整個長安城的權貴們都被你請上湖心島了,這陣仗也未免太大了。”
李裹兒橫了他一眼,斥道:“我的事,你少管!”
楊帆與張昌宗並肩而行,不安地問道:“二郎,咱們此番當真可以瞞天過海麼?”
楊帆道:“不瞞你說,我在長安市上閒遊時,偶然看到那精擅幻術的江湖藝人表演戲法兒,這才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法子,當時叫人學來,本是爲了以防萬一,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你放心吧,除非他們想搜身,否則絕對看不出真假,你說,他們有理由、有膽子搜上官待的身麼?”
張昌宗這才悄悄吁了口氣,道:“如此最好。”
這島上所謂的山不過是一道高坡,翻過高坡,就見一片綠草如茵,如綠茸茸的地毯般一直蔓延到山腳下茂密的叢林處。
坡度雖然較緩,但還是貼近樹林處最爲平坦,所以馬球場就設在那裡,七八個女子頭戴襆巾、腳蹬長靴,手執鞠杖,騎着高頭大馬,正在球場上驅策爭搶,戰況看來十分激烈。
一個騎着棗紅馬的女子抖繮疾馳,突然一彎腰,鞠杖向地上靈巧地一抄,側身向後擊出一球,那紅球滑着一道弧線,飛出七八丈遠,彈動着滾落地面,堪堪搶位至此的幾個女子馬上一起爭搶上去。
李裹兒剛一翻過山坡,看到擊鞠的人羣,馬上就在人羣中尋找上官婉兒的身影,當她看到那個騎棗紅馬的俏麗女子時,一下子就站住了腳步,整個人都呆在那裡。她一站住,尾隨其後的千百號人登時也都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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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離的還遠,可是看那五官輪廊,騎棗紅馬的那個女子分明就是上官婉兒,她衣帶飄飄、策馬馳騁,縱橫來去,看那矯健靈活的身姿以及她彎腰仰身時不堪一握的小蠻腰,誰敢說她有孕在身?
李裹兒霍然扭頭向杜文天看去,杜文天也有些惶惑了,正在馬上擊鞠的那個女子,確實像極了他那日所見的大肚婦人,雖說他們此時站在山坡上,距那馬球場還遠,人物五官看的不是很清楚,可是場上一共就七八個人,除了此女再無一個與那日所見婦人相像。
此時李裹兒已經無暇再向他確認了,事已至此,不管杜文天所言是真是假,她都得把這場戲深下去,李裹兒長長吸了口氣,舉步向坡下走去,一邊走,一邊自心中暗暗生起一絲慶幸:“幸好我先找了藉口,留了退路,不曾與她公開撕破臉面,否則今日之事怕是難了了。”
那個紅球在幾個女子的爭搶下,忽然又被擊到“上官婉兒”身前,“上官婉兒”揮起球杖,策馬去搶,眼看就要衝到球前,忽然看到坡上有大隊人馬走過來,她似乎怔了怔,下意識地勒住了繮繩。
可是那幾個猛衝過來搶球的女子卻來不及停下了,她們的胯下馬與“上官婉兒”的馬重重地撞在一邊,只聽戰馬嘶鳥,“上官婉兒”一跤從馬上摔下來,滾了幾圈兒,摔到林邊草叢中。
那幾個擊鞠女子慌忙從馬上跳下,紛紛搶上前去。李裹兒居高臨下看的清楚,那“上官婉兒”雖然摔下馬去,翻滾了幾圈,一直摔到林邊及膝高的草叢裡,但是依舊可以看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終她都未曾脫離自己的視線。
幾個擊鞠女子七手八腳地把“上官婉兒”扶起來,“上官婉兒”也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扭了腰,只見她一手叉腰,佝僂着身子,只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便擺手站住。當下又有人揚聲大喊,便有車伕自鞠場旁邊駛來一輛翠幄清油車,那幾個女子又把她攙上車去。
李裹兒帶着人匆匆趕到時,上官婉兒已經在車中坐定。
時值夏日,輕車的簾子都已高高卷着,車子裡面一片通透,看的清清楚楚。方纔騎馬擊鞠的那個人確實是她,落馬受傷被攙上車去的那個人還是她,她……她的模樣……,半點沒錯,確實就是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似乎還有些痛楚,她一手輕叉小蠻腰,一手按在側立在窗邊的扶手上,黛眉輕顰,似乎對李裹兒帶了這麼多人上島有些不解:“安樂公主,武駙馬。啊!張奉宸、壽春王、衡陽王,你們幾兄弟也來了啊。”
婉兒向他們打起招呼:“婉兒剛剛跌了一跤,岔了內息,不能下車相見,還請各位恕過婉兒無禮!”
張昌宗和武崇訓連忙拱手,直說無妨。李成器五兄弟對上官婉兒態度更是恭敬,向她拱手長揖,禮數十分周到。
上官婉兒疑惑地看看站在他們身後的那些人,看到那些內宦太監和繫着圍裙拎着鍋鏟的坑飪大廚時目光尤其驚奇,只是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向人好奇地打聽這些人的來由。
武崇訓並不知安樂公執意要見上官婉兒的真正目的,他向上官婉兒打個哈哈道:“上官待制,今日我夫婦大宴賓朋,您可是我們夫婦最重要的客人吶,待制不是說偶染小恙,不能前往麼,怎麼卻在這裡擊鞠打球,英姿颯爽的。”
上官婉兒苦笑道:“武駙馬,你這話可說錯了,婉兒如今可不正是偶染小恙麼?”
武崇訓聽了忍俊不禁,不覺笑了起來。
上官婉兒與他說笑幾句,又把神色一正,道:“婉兒性喜清靜,實在是不適合太過喧囂的場面,如果是吟詩作賦、結社遊嬉,婉兒自當欣然前往。可是一聽是偌大的飲宴場面,便避之唯恐不及了。再者說,婉兒終究是個內臣,有着諸多不便,還望武駙馬體諒。”
武崇訓笑道:“上官待制客氣了,武某安敢怪罪?待制的傷勢可嚴重麼,要不要請個醫士來看看?”
上官婉兒淺淺一笑,道:“不必了,不過是扭傷了腰,待我回去敷些活絡藥膏,再讓小苗爲我按摩一下就好。小苗的按摩可是學自太醫署的樑大國手,手法高妙不在太醫署四大按摩師之下呢,連聖人都喜歡讓她按摩助眠。”
兩下里攀談的時候,李裹兒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她努力想要找出點可疑之處,可是她從婉兒身上,真的找不出半點紕漏。她的模樣不但與上官婉兒一點不差,就連她的聲音都絲毫無誤。
此刻她就坐在榻上,因爲身穿一襲胡式騎服,健美婀娜的體形一覽無餘,那小蠻腰兒細細的,哪有半點孕婦模樣。
安樂也有一輛這樣的清油車,所以她很清楚這車的構造,這種夏季所用的清油車,左右兩邊和後邊都是一層薄薄的廂板,就是上官婉兒臀下的坐榻都不是箱式的,而是空心木板,哪裡還有藏人的地方。
當然,安樂的重點都放在婉兒身上,也沒對車子做太多打量,因爲她根本就不曾想過偷樑換柱,找一個和上官婉兒一模一樣的人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上官婉兒與武崇訓客套幾句,主動拉回了正題:“公主與駙馬不在大興苑與衆位賓朋飲宴,卻大張旗鼓的來到這湖心島作甚?”
李裹兒狠狠地盯了呆若木雞的杜文天一眼,硬着頭皮上前道:“待制,本宮今日在大興苑的碧遊宮裡設宴款待賓朋,誰料樂極生悲,碧遊宮突然失火,搶救未及,現如今整座碧遊宮都毀於一旦了。”
“什麼?”
上官婉兒大吃一驚,李裹兒看的清清楚楚,上官婉兒一驚之下,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可她臀兒一擡,牽動了腰傷,這才哎喲一聲復又坐下,緊張地道:“公主說碧遊宮被焚燬了?整個碧遊宮都毀了?”
李裹兒眼見如此模樣,心各大上官婉兒絕對沒有問題,心中對杜文天真是又惱又恨,只得勉強答道:“是!現如今禁苑諸監與當日聘來的坑飪們各執一辭,苑監說是因爲竈下散落火種這才釀成大禍,坑飪們說是因爲內監看顧不善,意外焚燬宮殿。事關重大,安樂不敢武斷,只得前來求見上官待制,現如今宮苑各處,俱由上官待制管理,還請待制評斷這番公案。”
上官婉兒嘆息了一聲道:“碧遊宮火起,本是誰也不願見到的。如今宮室已經焚燬,公主也不要想那麼多了,此事婉兒自會稟報聖人,聖人向來慈悲,定會從輕發落。只是,這起火的緣由還是要查個明白分清責任的。婉兒扭傷了腰,現在不宜趕赴火場,再者說,這種事婉兒也不在行,據我所知,禁苑諸監是歸司農寺管轄的吧?”
禁苑監正羅善乾趕緊上前道:“是,禁苑諸監都隸屬於司農寺。”
上官婉兒點點頭道:“好!那就讓司農寺出面,勘探火場,查明原委。此事既然還牽涉到外聘的坑飪,爲求公道……,刑部和洛陽府可有人在麼?”
陳東和柳徇天馬上上前拱手道:“見過上官待制。”
上官婉兒頷首道:“有勞刑部、洛陽府與司農寺官員聯手勘察火場,查明原委,釐清責任。”
二人連忙答應下來。
杜文天站在人堆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認得車中所坐的婉兒,的確是那天在司農寺所見的那個婦人,可是她的肚子怎麼沒了?杜文天逡巡着腳步越靠越近,想要再看個清楚。
楊帆一直在盯着他,這時向一身騎裝的樹小苗悄悄遞了個眼色,樹小苗突然跳將出來,作恍然大悟養道:“咦?此人不就是在興教寺裡大膽調戲於我的那個登徒子麼?”
杜文天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敢自己叫破此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樹小苗已怒氣衝衝地道:“當日是你逃得快,今天看你還往哪裡逃,姐妹們,揍他!”
蘭益清、高瑩等女掄起手中的鞠杖,劈頭蓋臉就打將下去,杜文天還待解說,衆女子哪裡給他機會,這一通打,打得杜文天頭破血流,抱頭鼠竄,那幾個女子不依不饒,一路追殺下去。
旁觀衆人這才明白,難怪張昌宗在大興苑見到杜文天會大打出手,原還奇怪他哪來的這種行俠仗義的胸懷,敢情是因爲他與上官待制交情深厚,杜文天這廝不開眼,調戲上官待制的身邊人,這才捱了打。
上官婉兒的臉色沉了下來,向武崇訓問道:“武駙馬,方纔那人是誰?”
這時,杜文天已抱頭逃上高坡,被高瑩一杖打中雙腿,痛呼一聲滾了下去。杜文天人品低下,調戲婦女,本來不關武崇訓的事,但他今日也算是武崇訓的客人,何況武崇訓就住在他的府上,所以也覺得顏面無關。
武崇訓尷尬地解釋了一下杜文天的身份,上官婉兒淡淡地道:“駙馬雖好結交朋友,可是這等人品低劣的小人,還是拉開些距離纔好。婉兒受了傷,要回府歇息,就不送各位了。”
衆人本來就只是來做個見證,原本他們就覺得李裹兒有點小題大作,心中很是不以爲然,如今婉兒已經做出處置措施,又因爲見到了調戲她身邊使女的登徒子拂然不悅,衆人還杵在這兒自找不痛快麼,當下便紛紛告辭離去。
這些人中有不少人都跟楊帆有交情,張昌宗自恃身份誰也不送,楊帆卻是要送一送的,他把衆人送到離島的路口方纔返回,楊帆沒回自己的府邸,直接去了婉兒的住處,這一次他是打着探問傷勢的幌子,自然可以公開登堂入室。
楊帆來到後宅,剛剛走出竹林,就見張昌宗一頭撞了過來,楊帆急忙把他扶住,笑道:“六郎怎麼總是慌慌張張的?”
張昌宗氣喘吁吁地道:“壞了壞了,上官待制這番折騰好象動了胎氣……她……她就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