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法司一案之後,楊帆一直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但是見識過他在三法司會審時的本領之後,刑部司裡誰也不敢小覷於他,只是對他的疏於公務有些腹誹而已。
可是忽然有一天開始,楊帆楊郎中按時上衙辦公了,不但上衙辦公,而且和皮二丁、陳東等人一樣,來的總比胥吏公差們早一些,散衙的時候又刻意走的晚一些,似乎一下子就融入了刑部官僚們最常見的生活狀態。
楊帆在三法司一戰大捷之後,忽然把整個刑部司的事務全都交給了陳東,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櫃,此事曾經在刑部引起過廣泛議論,誰也不清楚楊帆此舉到底有什麼特殊用意,直到許久之後楊帆始終如此,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懈怠政務,各種離奇的猜測才告平息。
如今楊帆突然變得特別敬業,每天都早早趕到衙門辦公,每天都比衙差胥吏們晚一些離開,而且開始隨着陳東學習律法知識、學習處理各種行本公案,學習過往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這些異常的舉動再一次引起了大家的猜議。
其實身居高位者或者名頭太響亮的人總是這樣,他的哪怕是一個無心之舉,都會被一些無聊到除了扯淡再也無事可做、平凡到除了議論大人物或者名人再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閒人當作談資。
刑部裡的人對楊帆這種迥異於平時的舉動頗多議論,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身邊多了一個使喚的小廝。
陳東身邊有長隨,刑部衙門裡員外郎以上級別的官員身邊大多都有一個長隨,這長隨有的是從衙門裡挑的伶俐得用的胥吏公差,有的是官員們自幼用慣了的書童,作爲長隨自然都是官員身邊的親信。
楊帆新官上任,身邊也需要有個得用的人,這個小廝瞧着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長相甜美可愛。而且知書達禮,寫的一手好字。
刑部司裡的人,尤其是對面陳郎中房裡的人,一開始都認爲這個小廝是楊郎中使喚慣了的家裡人,後來見他晚上就宿在簽押房裡,便又猜測是楊帆的什麼遠房親戚,或者親朋友好友推介過來的使喚人。
因爲這個緣故,自然不會有人去討那無趣。偏向楊帆詢問這個小廝與他究竟有什麼關係。其他衙門的人更不會注意這件事,眼見刑部司裡的人對突然多出來的這個俊俏小廝處之泰然,他們便自行腦補了這小廝的來歷,無人以之爲奇。
這個小廝自然就是天愛奴。天愛奴本來年紀就不大,女孩子扮作男人後,又格外顯得年輕,所以在大家眼中,她就成了一個頂多才十五六歲的俊俏少年郎了。
當然,阿奴還是利用她高超的僞裝技巧對自己做了一些修飾的,否則以她那等柔媚可人的模樣。縱然有張昌宗的美貌作示範,怕也很少有人會認爲她是一個男子。
天愛奴想躲的遠遠的。楊帆哪裡肯答應。再說,天愛奴也就是這麼一說,她不知道姜公子已經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對楊帆不利,此時真要她走,她也不放心。
可是要她住到楊帆府上去,她同樣不肯。她倒不是因爲還在和楊帆嘔氣,而是因爲他們只是猜測姜公子可能已經知道她還活着,卻也不排除是司徒亮發現了什麼。還沒來得及稟報姜公子,如果她住進楊家,這不是主動暴露麼。
所以楊帆就靈機一動,建議她住進刑部衙門。姜公子再如何聰穎,也不容易想到天愛奴和楊帆相聚以後,不住在他的家裡,卻以女兒之身在衙門裡謀了個差事。天愛奴此時就在楊帆眼皮子底下,卻是處於一種“燈下黑”的狀態,更容易隱匿形蹤。
於是,刑部司裡就多了一個小廝,一個很討喜、卻不致於引人注意的小廝。
“呵呵,你還別說,我原以爲律法枯躁無比,不知道學起來有多頭疼呢,想不到這些案例都挺有趣的,看的人津津有味……”
楊帆拿着一份卷宗,對天愛奴笑道:“阿奴無所不通、無所不精,不知對於律法懂得多少啊?”
天愛奴青衣小帽,作小廝打扮。不過眼下房中沒有旁人,她對楊帆就不那麼恭敬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一乜,冷哼道:“我只是暫時避到你這裡,別跟我嘻皮笑臉的,我可沒答應就這麼……就這麼……”
楊帆向她促狹地眨眨眼,笑道:“就怎麼?”
天愛奴沒好氣地扭過頭去,道:“不知道!”
楊帆笑嘻嘻地道:“什麼事情你不知道啊?”
天愛奴嗔道:“你以爲我是包打聽啊,我研究律法幹什麼,你說的那什麼律法,我不知道!”
楊帆和她打情罵俏一番,見她故意岔開話題,心中大暢,不由呵呵一笑,也說回了正題,道:“喏,這是前幾年的一樁案例。你看這樁案子啊,說是甲乙二個人同船共渡,結果船走到一半,遭遇風浪沉沒了。
這時候,甲和乙都落了水,水裡飄着一根木頭,半浮半沉的。兩個人都搶到了這根木頭,可是這根木頭擔不住兩個人,如果兩人都趴到木頭上,很可能會雙雙淹死。甲呢身強力壯,乙則身體孱弱,甲就仗着力氣大,把木頭奪了過來。”
天愛奴聽出了一點興趣,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楊帆道:“當然是乙淹死了,甲獲救了。”
天愛奴撇撇小嘴兒,道:“就這樣?這有什麼意思。”
楊帆道:“有意思的事情在後面。這兩個人落水、爭木頭的過程,岸上是有人看到的。死者的妻子知道後就告到公堂,說她的丈夫是被甲害死的,要讓甲償命,她說如果甲不爭搶木頭,她的丈夫也許就不會死,是因爲甲把她的丈夫推開,才致其死亡的。”
天愛奴想了想道:“貌似有道理啊!說起來,這個乙就是死在甲的手裡嘛!”
楊帆攤手道:“着哇!可是他們落水不是甲的責任,那是天災。而木頭呢,是他們兩個同時搶到的,甲如果把木頭讓給乙,那麼他自己就得淹死。如果他和乙各執木頭一端,誰也不放手,那兩個人可能都得淹死。
甲也覺得委屈,他向官員申辯說我也不能把木頭讓給他,自己去死吧,我家裡也有妻兒老少需要照顧。如果我不推開他,他還是死,我也要死,那就是兩條人命。我推開他不假,可我推不推他都要死,憑什麼就把賬算到我頭上呢?”
天愛奴聽出了興趣,說道:“我以前還以爲斷案子很簡單呢,有罪就是有罪,無罪就是無罪,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叫人撓頭的案子,原來做法官也不容易。那麼此案最終是怎麼判決的?”
楊帆本就是想要逗她說話,一看她也來了興趣,剛要對她解釋一番陳郎中當初是怎麼斷的這樁案子,外邊忽然響起一片嘈雜聲,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惹得本司的那些書令胥吏和前來辦事的各衙公員們一起喧譁起來。
楊帆眉頭一皺,放下卷宗,對天愛奴示意了一下,舉步走出簽押房,站在門口清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問道:“爾等何故喧譁?”
羅令急忙趕到楊帆面前,神秘地道:“郎中有所不知,本衙崔侍郎榮升宰相啦!”
“哦?崔侍郎做了宰相?”
楊帆聽了頓時一怔,宰相固然威風,可是如今李昭德權柄日重,似蘇味道等一班宰相對他言聽計從,政事堂已經成了李昭德的一言堂,崔侍郎升爲宰相,在各位宰相中也是排名最末的,實權比起現在的刑部正堂可要差着不少,這算是明升暗降了吧?
羅令道:“是啊,朝廷剛剛下了旨意,司賓卿豆盧欽望調任刑部尚書,左諫議大夫陶聞傑調任刑部侍郎,嘿嘿!咱刑部尚書一職懸之久矣,如今皇帝一下子就把咱們刑部的尚書和侍郎都配齊了,看來咱們刑部在皇帝眼中要受重用了。”
羅令說的揚眉吐氣,那崔元綜與他的主子陳東可是老冤家,崔元綜調走,他當然開心。另外,刑部以前是由崔元綜這個刑部侍郎兼代尚書一職的,三法司湊到一塊兒時,人家都有正堂,而刑部卻是由二把手代理一把手,在地位上無形中就差了半級,如今皇帝把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都配齊了,顯然曾經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刑部又重新變的重要起來。
楊帆心中暗忖:“這番調動……,莫非是太平的手筆?想不到她還真有辦法。”
楊帆想了想,向羅令道:“這麼說來,我們該去恭賀崔侍郎榮升之喜纔是,侍郎在衙門裡麼?”
羅令道:“崔侍郎入宮去了,想來皇帝對他另有訓教!”
楊帆嗯了一聲道:“知道了,等崔侍郎回衙,告知我一聲,本官與陳郎中同去道喜。”
楊帆說完,便轉身回了簽押房,門口衆人一見楊帆自始至終未曾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免竊竊私語起來。有人便道:“瞧楊郎中這副樣子,好象早就知道崔侍郎榮升似的,我瞧他方纔的神色,可不像是才聽說。”
羅令的主子陳東如今和楊帆一個鼻孔出氣,曾經視楊帆如寇仇的羅令,如今對楊帆自然也要維護起來,一聽這話神色一緊,趕緊搶白道:“胡說八道!上頭的任命,楊郎中怎麼可能事先知道?人家這叫處變不驚,這是城府,懂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