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過大壽,就連朝廷都特意派了一位中官攜帶着皇帝御賜的禮物趕到長安祝賀,武則天雖然通過種種手段打壓世家,面子功夫還是要講的。
在京的許多朝廷大員也都紛紛派了子侄攜厚禮前來長安李府,至於身在長安的世家豪門、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必多言了。
今天這樣的日子,無疑也是世家豪門子弟們交際亮相的一次盛會,對於身份地位比他們低的多的人來說,這也是結識他們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所以只要能來的都來了,能來就是身價,傾家蕩產地送禮還要歡天喜地,這樣古怪的場面也就只在這種時候、這樣人家纔有。
由於南疆官場即將迎來一場大清洗,將會產生大量的空缺官位,但凡想爲子侄親人謀一個官職的,都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似的涌到長安來。在這羣大海鯊之中,最強大的莫過於各大世家,李慕白的這次壽宴,也就成了這些大佬們“分贓”的一次碰頭會。
要知道這些大人物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豪傑,若非這樣的好機會,他們想舉行大規模集會就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否則一旦爲皇帝偵知,皇帝就要睡不好覺了。
可是憑他們的身份和排場,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前呼後擁、明暗侍衛無數,一兩個人相碰頭也就罷了,這麼多大人物要集中到一塊兒,瞎子纔看不見。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聚會,任何人也無法提出質疑。
李府門口,老管家帶着幾個小管事身着鮮淨的青衫,笑吟吟地迎候客人,這邊接了名貼。那邊自有人引着來人的下人把禮物交到門房裡去登記。若是有重要人物來,大管家便爲之唱名,李太公的兒子孫子們正候在裡面,聽了便依着相應的身份和輩份出來相迎。
公孫不凡和楊帆分乘兩輛牛車,“吱扭吱扭”地到了李府門前。
牛車是一種比較慢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只跑長途的人不會用這種慢騰騰的牛車,就算在城裡現在也少有人乘牛車了。但是這隻限於官家和普通百姓,世家豪門不在此例。
牛車是漢晉時期士族貴人最喜歡的一種交通工具,因爲牛車寬敞、行路平穩。乘牛車能盡顯官紳士族的雍容風度。所以儘管如今洛陽已少有人乘牛車,而在長安這座數千年的古都裡,乘牛車的還是屢見不鮮。
當然,只要看見乘牛車出行的人,大家就都明白那必然是家族歷史和傳承很悠久的某個世家。大管家一見來了兩輛牛車。知道必是世家中人,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同時示意二管事準備唱名。
公孫不凡下了車,陪同前來的管事馬上代他遞上拜貼,幾個青衣僕從則自車後大包小裹地扛下許多繫了紅綢貼了壽字的賀禮。李府老管家接過拜貼一看,馬上笑容滿面地道:“公孫世家不凡先生大駕光臨……”
李太公的長孫自門裡聽了,連忙快步迎出來。一見公孫不凡便連連拱手,笑語寒喧,緊接着就往裡邊讓客。
大管家眼尖,眼見這位公孫先生坐在前一輛車上。禮物也是放在前一輛車上,後一輛緊隨其來的車子還沒有甚麼動靜,便笑道:“後面那輛車子上的客人,也是公孫先生府上的人麼?”
公孫不凡往後邊睃了一眼。趕緊裝着不認識,搖了搖頭。轉向李太公長孫,笑吟吟地道:“公孫此來,特爲老太公八八壽誕之喜道賀,還請世兄頭前帶路,公孫要當面跟老太公行個禮、拜個壽呀!”
“哈哈哈,公孫兄請。”
“李兄請!”
公孫不凡比主人家還急,忙不迭就進了李家的大門。這時候,楊帆剛從車上下來,他也沒有家僕手下幫忙,那點禮物實也用不着人幫忙,就自己提着,悠搭悠搭地走過來,向白髮蒼蒼的老管家笑嘻嘻地點頭。
老管家見狀,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位老管家是什麼人家的管事?隴西李氏啊!
他是李氏閥主身邊的管事,從小侍候老太公,什麼人物沒見過,什麼場面沒經歷過。一瞧這位公子衣着樸素,神態從容,從骨子裡就透着一種雍容大度的勁兒,便不敢等閒視之了。
再一瞧這位公子身無長物,手裡就拎着個一尺見方的小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重,臉上便更透着幾分親熱,一臉褶子都笑成了盛開的秋菊花。
憑他老人家的經驗,禮物越小,便越是貴重,自家老太爺最喜歡蒐集珍罕之物,萬一這位年輕人送來的壽禮是什麼珍稀的古董、孤本一類的東西,老太爺一定高興。
老管家迎上前去,沒讓左右管事動手,親自從楊帆手裡接過了禮物,低頭一看,笑容頓時僵住。一對壽燭赫然在目,雖然下邊還有一個紙包,可上邊既然是一對壽燭,底下的壽禮又能貴重到哪裡去?
老管家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悄悄捏了捏那紙包……碎了!
手上傳來的感覺,裡邊分明就是一包點心!老管家的老臉急劇地抽搐了兩下,擡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楊帆。楊帆正打算說吉利話,忽然發現老頭兒臉色有點不對,不禁納罕地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老管家像是繞着長安城剛跑了三圈兒纔回來似的,連着幾個大喘氣,才把衝到嘴邊的惡言惡語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公子可有請柬?”
今日來的客人只有兩種,有請柬的和沒請柬的。基本上,有請柬的人屈指可數,只有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纔有請柬,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其他人一概是不請自來。就連長安府令柳徇天都是自己持了拜貼登門賀壽的。
老管家心中已經篤定,這個小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請柬的,只是老管家在李太公身邊侍候了一輩子,已經養成的謹慎習慣,所以還是問了一聲。一旦這年輕人沒有請柬,他二話不說就得把人亂棍攆走!
豈有此理,拿着一對壽燭一包壽糕到李家來賀壽,這是上門賀壽還是上門辱人?這不是那些長安城裡打秋風混酒喝的潑皮無賴們才搞的把戲麼?居然有人有眼無珠打秋風打到李家來了,嘿!老夫不打你個桃花朵朵開,你不知道花兒爲什麼這麼紅!
老管家心裡發着狠,暗暗運足了丹田氣,就等着楊帆說一聲“沒
有請柬”,便大喝一聲:“來啊!把這混賬行子給我亂棍打將出去!”
結果這笑起來頰上還有兩個漂亮小酒窩的年輕人竟然“啊”地一聲輕呼。好象纔想起什麼來似的,趕緊從懷裡摸出一份請柬,很客氣地遞到了他的手裡。
老管家接過請柬,乜了楊帆一眼,把請柬打開看了看。牙疼似的滋了一聲,又乜楊帆一眼,再睜大一雙老花眼,拿着請柬翻來覆去地看,反覆看了幾遍:“沒錯呀,確實是我們李家發出去的請柬!”
“呃……,貴客請進!”
老管家終究謹慎。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聲,看着楊帆大模大樣地向府裡走去,馬上招手喚過兩個小管事,低聲吩咐道:“你去盯着他!”
又對另一個小管事道:“去問問林子雄。這人究竟是不是咱家的客人,嘿!要是咱李家被人跑上門來招搖撞騙、混吃混喝,傳出去這個臉可丟大了!”
“是!”兩個小管事匆匆離去。
老管家看看手裡提着的那包點心和蠟燭,把嘴一撇。順手丟進了府門旁邊臨時用來裝垃圾的一個筐,轉身再往門口一站。又是一副恭儉遜讓的謙和笑容……
一間靜室,原木地板泛着清油的光澤,整個房間一塵不染,看起來沒有什麼金碧輝煌的奢華擺設,但是屏風、案几、器具,每一樣東西都透着古樸的氣息。
這個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很古老的東西,其中最古老的是來自殷商時代的青銅器。例代寶物匯聚一室,不識貨的進了這房間,或許覺得這房間內的陳設雖然古樸大氣,卻無法匹配隴西李氏之主的身份。
而識貨的人進了這房間,就會發現正燃着薰香的那個香爐是秦代的,身前這張几案是漢代的,屁股底下的那張蒲團和案旁充當畫甕的大罈子是晉代的,說不定這蒲團就是嵇康坐過的,那罈子曾經是劉伶的酒器。
房間裡的東西無論大小,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寶物……
漢代的卷耳青玉桌面的小几上,正橫置着一具古琴,琴長一米兩尺三寸,“隱間”一米一尺兩寸,琴面略見盤剝,可以看出漆分三層,底層爲薄鹿角灰胎,中層爲硬黑漆,表層爲薄慄殼色漆,小“蛇腹斷”,紫玉徽,額鑲鈞瓷,長方形龍池與鳳沼。琴背項間刻篆書“綠綺”,池下刻“司馬長卿”四字方印。
今日過八十八歲大壽的老壽星李慕白揹着雙手,假意在房中踱來踱去,不時偷瞄一眼盤膝坐在几案前的寧珂,強自按捺得意。寧珂一身白衣如雪,皎潔清麗的如雲掩明月,又似清蓮出水。
她的目光正專注在琴上,從琴背龍池、鳳沼處看琴的內腹木質,木質已經老化,呈金黃色且有些鬆軟,納音上留有不同時代人的一些指甲印,鳳沼尾端的納音處有明顯的凹塘,胎質細膩,漆色純淨,火氣盡褪。
陽光一縷正照在琴面上,能看到漆胎內閃爍的鹿角霜和金、銀、銅等粉末。寧珂微微閉上雙眼,手指輕輕撥了一下琴絃,琴音中正和平,溫柔敦厚。寧珂長長地吁了口氣,張開雙目,欣然道:“確是司馬相如的綠綺。”
“嘿嘿!”
李慕白得意地一笑,馬上又收斂笑容,故作深沉地道:“若是贗品,怎能瞞得過老夫這雙眼睛。呵呵,老夫一生收藏,唯此琴與秦相韓非的那枝紫竹簫最爲喜歡。”
寧珂嫣然道:“琴與簫,於樂器之中,都是遺世獨立的逸士君子,別的樂器是欣賞其聲,唯簫與琴聽的是韻。懷古幽思,最佳寄託之物!”
“知己呀知己!”
李慕白興奮不已:“這纔是老夫的知己,不似老夫那些蠢笨的兒孫,一個個搖頭晃腦的就會拍馬屁,哪有一個能說出琴之真諦!”
寧珂向他扮個鬼臉,調皮地道:“既是知己,此琴不如借與珂兒賞玩幾天,如何?”
“不成不成!”李慕白臉色一變,趕緊擺手道:“此琴若借與你,那就是劉備借荊州,老夫再想看到它可就難啦!嘿嘿,老夫說過賞玩一年,明年作爲壽禮送你,你這小丫頭,這點時間都等不得麼。”
話音剛落,林子雄在門外喚道:“老太公。”
李慕白道:“進來!”
待林子雄拉開障子門進來,李慕白道:“怎麼,時辰到了麼?”
林子雄道:“時辰未到。只是……方纔老管家打發人來,詢問小的可是替老太公邀請了刑部楊郎中爲嘉賓。”
李慕白道:“這個老傢伙,真是老糊塗了,老夫的嘉賓都有請柬在手,若有請柬便是老夫所請,這個還用特意使人來問麼。”
寧珂正低頭擺弄“綠綺”,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忽然聽到楊帆的名字,忍不住擡起頭來。
林子雄臉上帶着一種古怪的神氣,道:“是!只是因爲……楊郎中所持的壽禮,實在是太寒酸了些,所以老管家疑心他是無意中撿拾了請柬上門騙吃騙喝的潑皮。”
李慕白怔了怔,奇道:“楊帆給老夫送了什麼壽禮?”
林子雄乾笑兩聲,道:“一對壽燭,一匣壽糕。”
李慕白先是一愕,隨即仰天大笑:“哈哈哈!這後生着實有趣,老夫自週歲至今,已經過了八十八個生日,這還是頭一回收到壽燭壽糕這樣的壽禮,哈哈哈……”
林子雄乾笑道:“老管家懷疑他是騙子,已經派人去盯着他了。”
李慕白童心大起,對寧珂道:“丫頭,要不要一起去瞧瞧那個來老夫府上騙吃喝的潑皮?”
寧珂掩口笑道:“老太公今日是壽星呢,這一出去,連壽袍也不穿,還不驚煞了闔府上下。”
李慕白擺手道:“噯!楊帆是晚輩,自然是在中廳或者前廳裡待着,那些老傢伙都在後宅裡呢,外面的客人有幾個識得老夫的?叫子雄頭前帶路,免得府上的人大呼小叫的瞎喳呼就是。”
李太公這樣一說,寧珂也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道:“好呀!那珂兒就陪老太公去瞧一瞧那個騙吃騙喝的小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