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三思爲武延秀舉辦的接風宴上,李弘泰公然聲稱張昌宗有天子相,而面對武三思等人不以爲然的笑鬧,一向沒有政治覺悟的張昌宗居然沒有提起絲毫警惕。
他回到宮裡之後,也沒有把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而當日赴武三思之宴的又沒有二張一派的黨羽,以致於此事過了足足十來天的功夫也沒有人提起。張昌宗赴宴的第三天,李道長就離開長安,打點行裝去崑崙山拜訪幾位修真的道友去了。
楊帆製造了一個機會,但他不會讓自己的人去衝鋒陷陣,他知道既然已經給人提供了機會,就一定會有人忍耐不住跳出來。
宰相姚崇府上。
自從魏元忠被貶謫嶺南,姚崇就成了這些忠臣義士理所當然的領袖。在二張面前頻頻示好、似已服軟低頭的姚崇一臉冷峻地坐在上首,接着依次是御史中丞宋璟、鳳閣侍郎崔玄暉、司刑少卿桓彥範、大理丞封全禎、監察御史馬懷素等一衆大臣。
姚崇環顧羣僚,神色冷峻,鏗鏘有力的聲音在衆人耳畔迴盪着:“自皇儲已立,武氏一族便不足爲慮,今所憂者,唯在二張恃寵用事,廣結黨羽,長此以往,必成朝廷大患,是以我等才集矢於二張。
上一次,我們的準備可謂十分充分了,可恨賣官鬻爵、貪贓枉法這等重罪,天子仍然包庇。如今張昌宗狂妄,竟在人前公然接受‘天子相’之恭維,此無疑於謀反。這一次,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必蹈其隙而以法繩之!”
司刑少卿桓彥範憤然道:“張昌宗受人恭維有天子之相,竟坦然受之。此爲不臣。而樑王武三思當時就在宴上,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如今已經半個月了,卻對此事不作任何反應!”
鳳閣侍郎崔玄暉曬然道:“武三思已無緣於皇位,他雖敵視二張,但知我耿忠之臣必有動作,他自然不會做這出頭鳥!”
宋璟雙拳緊握,厲聲道:“他不做,我來做,此番有進無退。唯死而已!”
就在衆人議事的第二天,許州士子楊元嗣於通衢大街、鬧市繁華所在大肆張貼告示,控告張昌宗謀反,被帶兵巡視街頭的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當衆擒獲,一經訊問。獲悉此人跟皇家還沾親帶故。
原來這楊元嗣是東平王李續的外孫。東平王李續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孫子,紀王李慎的長子。李慎有七子。其中李續和李秀兩子最爲傑出。武則天在登基稱帝前大肆屠殺李唐宗室。李續這一房也被武則天殺得七零八落。
楊元嗣因爲不是東平王一房的李氏直系子孫,而且他還是弘農楊氏子弟,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同一家族,這才倖免於難。一俟得知楊元嗣的身份,武懿宗馬上以舉告人身份特殊,且被舉告人身份同樣特殊爲由。把人犯和繳獲的揭貼轉到了御史臺。
御史臺接到這樁案子,立即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了審理,拿到楊元嗣的口供之後,馬上形成奏章。由御史中丞宋璟加印,呈報尚書省,尚書省加印,又報門下省,門下省加印又送政事臺,宰相姚崇恰於今日在宮中坐值,一見奏章馬上附白署名,送抵上官婉兒處。
從楊元嗣在長安街頭張貼告示,宣揚張昌宗大逆不道,到上官婉兒持着這份奏章出現在武則天面前,中間經過了金吾衛、御史臺、尚書省、門下省、政事臺,可全部過程,僅僅用了半天的時間。
這期間涉及的這些衙門包括受武氏家族控制的金吾衛,忠於太子的御史臺,附庸相王的尚書省、由太平公主門下控制的門下省,還有隸屬世家顯宗的內相上官婉兒,所有的派系事先沒有經過任何預演和互通聲息,卻達到了驚人的默契。
似乎所有的派系力量都在等着有人發動,就像一羣獵人,手持利刃緊緊地盯着隨時欲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誰也不敢先發動,也不敢交頭接耳,但他們更清楚這時絕不能背向猛虎,於是只能這麼僵持着。
一直堅持到有一個獵戶忍不住大吼一聲,搶先撲了上去,所有的獵戶也就同時動作起來,有人刺它心口、有人剁它手足、有人猛劈它的頭顱,配合的無比默契,因爲他們都想殺死這頭猛虎。
武則天聽上官婉兒讀了一半,就要過奏章,眯起老花眼吃力地看了起來,她看完奏章之後,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句話都不說,也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連追隨她多年的上官婉兒都無法揣測她究竟在想什麼。
武則天沉默良久,輕輕抖了抖手中的奏章,低沉地道:“羣情鼎沸啊……”
婉兒的心驀地一緊,武則天的嘴角這時才露出一絲不可掩飾的譏誚:“婉兒,這樁公案,已經滿朝皆知了吧?”
婉兒沒有說話,她知道武則天這是明知故問,這封奏章以公開的方式呈報御前,怎麼可能不鬧得盡人皆知,那奏章底下一個接一個的硃紅大印早已說明了這一點。
武則天合上眼睛,疲憊地道:“你去,傳六郎來見我。”
張昌宗在奉宸監聽說天子傳見,心中很是驚訝,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去見天子,因爲他每天都去面見天子問安,即便哪天武則天想留他在身邊陪伴,也會事先說明,突然主動傳見,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張昌宗跟着上官婉兒離開奉宸監,走在路上時,悄聲問道:“待制,聖人見召,可是有什麼急事麼?”
婉兒飛快地掃了一眼前後伴從的內侍,壓低聲音道:“有件麻煩事,對六郎你大爲不利,六郎須早做準備。”
婉兒情知張昌宗只要一到御前,馬上就會明白髮生什麼,現在有所遮掩並沒有什麼用處,現在還不能確定這次的罪證就一定能夠扳倒二張,不能讓二張發現她的真正立場,所以這個好還是要賣給張昌宗的。
張昌宗一聽心中惴惴,慌忙問道:“何事麻煩?”
婉兒低聲道:“有人告六郎謀反!”
張昌宗聽了,不由大吃一驚。
張昌宗被帶到長生殿,唱名報進,武則天正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身後帷幔兩側也依舊站着四男四女八名內侍宮娥,所有的一切與他平時見駕時一模一樣,但張昌宗總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張昌宗走到武則天面前,惶恐地垂首:“聖人。”
武則天凝視着他,緩聲問道:“彈劾你的事。是真的麼?”
張昌宗自然不敢表現出他已知情,他茫然地擡起頭來,因惑地看着武則天,道:“聖人在說什麼?”
武則天低沉地道:“御史臺奏疏,尚書、門下加印。宰相附白,說許州人楊元嗣告變。六郎啊。告你謀逆!”
“聖人明鑑。臣怎麼敢造反,怎麼會造陛下的反呢?”
張昌宗雙腿一軟,跪在武則天的面前,額頭沁出汗水,悲憤地道:“臣對聖人忠心耿耿,從無半點背叛之心。百官嫉恨微臣。所以中傷不斷,請聖人明察。”
武則天輕輕嘆息了一聲,無奈地道:“楊元嗣告變,可是有真憑實據的。朕看過奏章了,相信御史臺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荒唐,拿一件只須一查馬上就能戳穿真假的事來欺騙朕。”
張昌宗茫然道:“不可能啊!臣從無反叛之心,怎麼可能做過反叛之事,證據,御史臺能有什麼證據?”
武則天緩緩問道:“你可自稱當爲天子?”
張昌宗一呆,武則天道:“御史中丞宋璟在奏章上說,此事有朝中諸多權貴爲證,曾有術士李弘泰當衆聲言,說你有天子之相,而你坦然受之,還許他國師之職,朕來問你,可有此事?”
“啊……啊……”
張昌宗眨着眼睛,一張白淨的面孔脹的通紅,突然恍然大悟:“臣明白啦!這是他們陷害微臣,陛下,這是他們合起夥來陷害微臣啊!”
武則天凝視着他道:“難道,你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嗯?”
“臣說過,不是!臣沒說!不是這樣,臣……”
張昌宗急的語無倫次,他努力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說道:“聖人,這個李弘泰確有其人,他精通相術,還會一些術法兒,家母崇道,把他奉若上賓。因爲他號稱能知禍福,趨吉避凶,所以臣對他也禮遇的很。
前些天樑王爲武延秀歸國舉辦賀宴,臣應邀赴筵,就把這個李弘泰也帶了去。在宴會上,有人請李道人相面,間或提及微臣的面相,李弘泰就說臣有天子之相,當時滿堂鬨笑,人人都以爲笑話,微臣也覺得荒唐,就信口戲言,說如果我是天子,他就是本朝的國師了。聖人,事情就是這樣。”
“那個李弘泰呢?”
“李弘泰?他……去崑崙訪道去了。啊!”
張昌宗突然一拍額頭,急道:“怎麼就這麼巧,莫非……這李弘泰也是他們的人?”
武則天盯着他,不知爲何,她相信張昌宗所說的話。她不但相信張昌宗說的話,而且相信張昌宗是受到了別人的陷害,武則天的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憐憫,她放緩聲音,柔和地道:“六郎,你在朝中也待了這麼久了,難道還不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張昌宗依舊一臉的茫然:“聖人,這只是一個玩笑啊,那李弘泰阿諛奉承而已,聽到的人都在笑,都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啊。這……這就算是反叛之罪?”
武則天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隱隱帶着一抹啼笑皆非的意味:“是的,依照國法,你已經犯了謀反大罪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