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離開城樓時並沒要葉中郎將遣人相送,來時的路他已經記住了。
葉雲豹在城上忙碌着,看樣子今晚他是要宿在城樓上的,誰知道突厥人什麼時候會來呢。
大街上的積雪沒有人清掃,不過上面灑了許多炭灰、土沫,所以積雪雖踩壓得十分結實,並不覺得發滑。
楊帆慢慢地走在大街上,來時腳步匆匆,沒有仔細向兩邊觀望,這時才發現這座邊塞小城似乎剛剛過完新年,街上還有過年時燃放過的爆竿兒,散落在地上被車輪馬蹄踩裂了,和雪面牢牢地粘在一起。
兩旁的居民宅第和店鋪門口,還掛着桃符等應節的吉祥之物。
街上的人很多,行色匆匆的。
百姓們已經知道突厥人很快就要對這裡發起進攻,很多人結束了生意、收拾細軟,準備明天就逃往涼州。至於明威戍真的被攻破的話,下一個攻擊目標就是涼州,他們就沒辦法了,總不能逃到天涯海角吧,這些小民也沒有那樣的能力。
有些人家是不肯走的,世代居住在這裡,他們能到哪兒去?他們沒能力到別處謀生,也沒能力扶老攜幼地背井離鄉,這些人把希望寄託在守軍身上,雖然心中忐忑,依舊過着自己的日子。
路上人很多,不管是漢人、回鶻人、契丹人、羌人亦或是吐蕃人,大部分都在匆匆忙碌着,準備明天的撤離。包括住在此地的突厥人也是一樣,當突厥人殺進城的時候,可不會因爲他們也是突厥人就手下留情。
突厥兵爲了爭奪草原,各個部落間發生戰鬥時,一樣殺得血淋淋的,誰在乎明威戍裡的這些突厥人是他們的同族呢,一切只爲了自己的生存!他們心裡根本沒有民族這個概念。
楊帆在路口看到了一家小食店。店裡還在開張營業,熱氣騰騰的大鍋給這一片慌亂蕭條的景像帶來了一絲安寧和恬靜。
小吃店賣的是胡餅、面片兒等小吃,也真有一些忙碌了一天。已經飢腸轆轆的人在那兒吃着東西。
楊帆站住腳步,看着那店主,大概五十出頭的人了。頭髮已經花白,滿臉苦色,儘管生意上門,可那強擠出的笑容依舊掩不住他神色間的憂慮,突厥人就要殺到城下了,又有誰真能做到漠然視之?
滿城壓抑,這氣氛不知不覺也影響了楊帆,讓他的腳步愈發地沉重起來。
楊帆回到他住的地方時,天愛奴立即雀躍地跑過來,欣喜地衝他打招呼:“嗨!”
天愛奴已經沐浴過了。如她自己所盼望的,洗得香噴噴、白淨淨的。沒有胭脂水粉,她白嫩水靈的肌膚,因爲剛剛洗浴,頰上自有一抹天然的嫣紅。沒有口脂。她那青春鮮嫩的嘴瓣,本就是天然的嬌潤。
她依舊穿着那套女式的遊牧式長袍,不過被她整理的很乾淨,翻領兒也闆闆整整,腰帶束得緊緊的,儘量烘托出她纖細的腰肢。她揹着小手,笑吟吟地看着楊帆,玉脂酥滑,薄肌淨透,既是惹人又是可人。
因爲心事重重,楊帆根本沒有注意到天愛奴如出水芙蓉般的水靈俏麗,只是溫和地向她笑了笑,問道:“我回來了,你吃過東西了麼?”
沒有得到心上人的讚美,甚至沒有看到一絲驚豔的表情,天愛奴的肩膀兒登時垮下去,像個期盼着表揚卻沒達到目的的小孩子,微微撅起小嘴兒,怏怏地道:“還沒呢,吃的東西已經送來了,我本想等你回來一塊兒吃的,現在已經涼了,我找驛卒給熱一下吧。”
楊帆道:“我去找吧,對了,明天咱們就去涼州。”
“哦……”
天愛奴沒精打彩地應了一聲。
楊帆站在院口喊了幾聲,不見有人回答,天愛奴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他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驛卒們都被叫到西邊倉庫去了,聽說是要往四城分發軍糧。”
楊帆道:“哦,那咱們出去吃吧。你要不要多穿些?”
天愛奴嘟了嘟小嘴道:“我不冷。”
楊帆笑笑,道:“那咱們走吧……楊帆帶她去的地方就是方纔他在路口看到過的那家小吃店。
當天愛奴被他領到店前,看到那口熱氣騰騰的湯鍋時,一雙眼睛就微微地彎了起來。
湯鍋裡小魚兒似的面片正被沸水煮得翻上翻下,“遊”得好不暢快,濃濃的面香撲鼻而來。
天愛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被楊帆救起的那一天,那碗被她貶得一文不值的面片兒湯,那掉毛的牙刷子,還有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天愛奴心裡暖烘烘的,她偷偷瞟了楊帆一眼,滿足地想:“這傢伙雖然有眼無珠,都不捨得夸人家一句,不過……心思還是蠻細膩的嘛。”
楊帆和天愛奴走進小店的時候,裡邊只剩下一位食客了,那人沒要別的,就要了一碗麪片兒湯。大概是因爲突厥將至,兵慌馬亂的,那人也沒心思在外面久耽,楊帆和天愛奴才點了幾樣小菜和吃食的功夫,那人已經呼嚕呼嚕吃完一碗麪片兒匆匆離開了。
天愛奴所點的食物裡面當然包括了面片兒,這東西盛載了她太多美好甜蜜的回憶!
誰會想到,當初那個爬牆頭偷東西的無良小賊,今日會成爲她心目中最可愛的情郎?
天愛奴吃一口面片兒,看一眼楊帆,想一想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碗麪片兒吃着真比蜜還要甜。
楊帆挾了一口滷羊臉兒,看看天愛奴。說道:“怎麼光吃麪,這麼多菜,你也吃點兒呀,腸胃還沒緩過來麼?”
“沒啊……”
天愛奴笑眯眯的,自動自覺地把楊帆這句話當成了心上人對自己的體貼入微,甜甜地道:“這麪湯清味鮮,口感筋道。嚼着很香嘛,人家喜歡……”
她說着,那笑眯眯的眼神兒瞟着楊帆。不知道是不是也覺得眼前這位俏郎君“湯清味鮮,口感筋道,嚼着很香……”
小食鋪的掌櫃見沒有客人了。也回到了鋪子裡,剛剛在一邊的空桌前坐下,聽見天愛奴這麼說,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開心地道:“這位姑娘真是識貨,小老兒旁的本事不行,就是這和麪的功夫,不要說這明威戍,就算在涼州也無人能及。”
天愛奴抿嘴兒一笑,對他道:“嗯!掌櫃的這句話倒不是誇口。小女子也擅烹飪飲食的,但是我也很難做得出口感這麼好的面來,只是……你這調味可就差了些,幾道小菜口味也一般。”
小食鋪掌櫃尷尬地笑了笑,道:“誰說不是呢。小老兒的確不擅此道。唉,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淪落至此啊。”
楊帆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老人家,突厥大軍將至,大家都在忙着準備逃往涼州。老人家既然是從涼州來的。想必在那邊更容易落腳,可我怎麼瞧你沒有一點準備起行的意思呢?”
掌櫃的嘆道:“老妻多病,小老兒腿腳不靈便,家裡只有一個女兒,早就嫁了,我們還折騰個啥,盼着官軍能守住明威戍吧,突厥人真要進了城,我都這麼大歲數了,死就死唄。涼州,小老兒是沒臉回去了……”
楊帆和天愛奴對視了一眼,知道這老人必有一番傷心事,所以兩個人很乖巧地沒有多問。
老人似乎很健談,又或者是對官軍守住明威戍不抱太大希望,自覺死期將至,想要對人傾訴一番,不用二人多問,他就自行說了下去:“當初啊,我跟我兄弟在涼州合夥開了一家飯莊,我擅做麪食,他擅長炙膾,那生意紅火着呢。
我兄弟不是我的親兄弟,是祖輩兒上兩家就有交情,小老兒也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的,反正打我爺爺輩兒,兩家人就親如一家。我們的飯莊子生意好啊,涼州城裡少有人及,一到飯晌兒,我們飯莊子門口客人排成排,旁邊幾家飯莊子卻沒人去。”
天愛奴見他自己說出來了,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老人家怎麼搬到這兒來了,還……只開着這麼一家小吃鋪子?”
掌櫃的悽然一笑,道:“被人算計了唄。”
他沉默了一下,幽幽地道:“旁的飯莊子做的飯菜怎麼做也拼不過我家,被擠兌的開不下去,能不恨麼?他們就想着整治我們。我們兩家是挨着住的,門口有個大石輾子,是祖上時候兩家湊錢買回來的,秋上輾個米麥啥的,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不自己種糧食了,那石輾子沒啥用處就扔在那兒,反正這麼沉也不怕人偷。
後來,來了個胡商,大概是頭一回瞧見這稀罕玩意兒,非要花大價錢買下來,出價十吊。那破玩意一吊錢都不值,當時我那婆娘正好在門口,一聽對方開的價錢就動心了,覈計不過是個石輾子,難得碰上這任嘛不懂的番人,就賣給了他。
賣了東西本也沒啥,只是我那婆娘一時鬼迷心竅,琢磨着這石輾子本不值幾個錢兒,把這事兒瞞下來,自己就能佔點小便宜,回頭就對我那兄弟婆娘說,正好有人收那石輾子,賣了足足一吊錢,分給她一半。”
楊帆聽到這裡,隱隱明白過來,不禁讚歎道:“好一招離間計!這是你們的對頭做的吧?”
掌櫃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誰說不是?我那婆娘想着把這事瞞下來,可那胡商偏去我們那飯莊子吃飯,還叫人滾着那個石輾子去,向人大聲賣弄,結果人家告訴他,那東西不值倆錢兒,他就大驚失色,說他足足花了一千吊錢纔買回來的。
我和我兄弟一開始還當笑話聽呢,聽他說出從哪戶人家買的時候,卻慶幸咱們碰上了一介呆番人,結果我們回到家時,我那兄弟自然是聽家裡的說只分了半吊錢,我那婆娘無奈最後說了實話,說是隻收了十吊,可人家不信吶!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結果我那兄弟媳婦氣極之下罵了一句‘說謊話是要斷子絕孫的’,而我……,我家恰好只生了一個閨女,也沒個兒……”
老掌櫃的說到這裡,眼睛蓄滿了悔恨的淚水:“這正戳中了我的痛處,我也是真氣急了,衝上去就把她打了,結果我們兩兄弟也動起了手。生意自然是從此拆夥了,我倆各自只擅長一樣,這一分開來,客人總不好東家買一半菜,西家買一半菜吧?
我們這生意就越來越差,我們還不服氣,依舊撐着大門面,想着要跟當初的兄弟今日的對頭別別苗頭,爭一口氣,結果把祖上攢下來的家業也敗光了。後來,那用計的飯莊子掌櫃酒後把這事說給了別人聽,消息傳出來,我們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大當!”
天愛奴聽的入神,忍不住問道:“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真相,何不重新合夥,一塊兒開飯莊呢?”
老掌櫃的看她一眼,輕輕搖頭道:“小姑娘,你太天真了。有些東西,不是你知道中了別人的計就能彌補的,曾經的傷害能忘得了麼?我那婆娘要不是因爲悔恨,怎麼可能病成現在這樣?已經發生的,哪那麼容易說恢復從前就恢復從前?”
說到這裡,老掌櫃的自嘲地笑笑,深深地嘆道:“人吶,都有弱點的!管他是父子兄弟還是世代友人,只要人家有心,一塊破石頭,都能把你們之間的感情破壞了!”
楊帆和天愛奴沉默了,當他們會了帳,向老人告辭的時候,看着這位佝僂着背,滿臉皺紋、滿頭白髮的老人,想起他昔日在涼州時的風光與友人的和睦,也不禁爲之唏噓。
二人回到驛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天愛奴在門邊站定,回首看向楊帆。
廊下掛着燈籠,楊帆看着天愛奴在燈下俏麗嫵媚的臉龐,忍不住說道:“你今天真漂亮!”
天愛奴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現在才捨得說麼?”
雖然楊帆說的晚了一些,可是來自心上人的讚美,依舊讓她心中充滿了喜悅,當她掩上房門,款款走向牀榻的時候,眉開眼笑的,腳步輕盈得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
天愛奴挑亮爐火,寬去外袍,只着一身褻衣,剛剛抻個懶腰,忽然意識到方纔只顧歡喜着,竟連門也忘了閂,不禁吐一吐舌頭,趕緊走回去閂門。
她剛剛走到門邊,門呼地一下推開了,楊帆倏地探進腦袋,興沖沖地道:“阿奴,也許我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