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日如年的薛湯丞終於等到了來俊臣赴龍門舉辦“燒尾宴”的“好日子”。
“燒尾宴”是指新官上任或者官員升遷,招待前來恭賀的親朋好友的宴會,其意取自於魚躍龍門,必經天火燒掉魚尾,方能化龍的喻意。如果不算上來俊臣有意炫耀於對頭楊帆的想法,在龍門召開這場“燒尾宴”,正合了躍龍門之意,倒是吉利的很。
一大早,薛湯丞、徐錄事還有蘇掌固等人便在山腳下候着了,雖然他們明知道來俊臣不可能到得這麼早。因爲來俊臣如果此時能出現在山腳下,那除非他是半夜就起牀準備,城門一開馬上出城。
幾個人穿的都很厚,禦寒效果極好,可是在山腳下足足站了一個多時辰以後,一個個也凍得臉『色』發青雙腳麻木了。
徐錄事抻着脖子看看山上,見楊帆還沒有出現,便吸了吸鼻子,對薛湯丞道:“還別說,咱們這位楊湯監倒真是硬氣,到現在還高臥不起。就不說來少卿的赫赫兇……威名吧,就憑他是咱司農寺的二當家,楊湯監敢這麼託大,我就得服氣。”
薛湯丞笑罵道:“什麼二當家,咱們又不是山賊。人家楊湯監,你就不要比啦,來少卿面前,楊湯監敢擺這個譜,咱們可不行,你們也別抱怨下山太早,我叫你們早早下山來,凍在這兒,是爲了你們好!”
薛湯丞跺着腳道:“不明白是吧?咱們楊湯監是擺明了要跟來少卿對着幹了,回頭惹惱了來少卿,咱們怕也要跟着倒黴。現在凍得狠一些,也叫來少卿看看咱們的誠意,免得他們神仙打架,咱們小鬼遭殃。”
蘇掌固年紀雖輕,身子骨卻單薄的很,還不及薛湯丞耐凍。蘇掌固凍得一肚子火,聽薛湯丞這麼說,不禁嗤溜了一下鼻子,不屑地道:“薛湯丞、徐錄事,您二位也不用把楊湯監吹噓的那麼厲害,他要是真的不怕來少卿,幹嘛昨兒就把一家老小送回城去了?”
徐錄事白了他一眼道:“你懂個屁!楊湯監家裡頭僅在南市現在就坐擁二十餘家店鋪,年節期間,這東家不得去犒勞一下各家店鋪的掌櫃的和夥計們?一年到頭兒不得去攏攏帳?人家楊家大娘子回城,是有正事做的。”
蘇掌固“嘿嘿”地冷笑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反正……今兒來少卿要到龍門辦‘燒尾宴’,昨兒楊湯監就把一家老小送回洛陽城,我怎麼看,這都是向人家服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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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湯丞道:“真要服軟,楊湯監也不會申明既不許來少卿住宿也不給他張羅飲食了,依我看,楊湯監這麼做只是不想讓來少卿抓他的把柄,楊湯監如今畢竟是在人屋檐下,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這時,一個執役遠遠跑來,高聲喊道:“湯丞,薛湯丞,山外有人來啦!”
薛湯丞詫異地道:“不會吧,這麼早來少卿就到了?”
他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雪原盡頭,果然看見一排黑影正緩緩移近……
隊伍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清他們的輪廓,七八輛大車,二三十騎護擁着,迤邐地向龍門山下走來,薛湯丞長長吸了口氣,喚過一個執役道:“你快去,上山告訴楊湯監一聲。”
蘇掌固乜着他道:“湯丞,人家楊湯監不是根本不把來少卿放在眼裡麼,告訴他做什麼?”
薛湯丞瞪了他一眼道:“你少廢話,楊湯監肯不肯下山接迎,那是人家楊湯監的事,咱們該盡的心還得盡到,楊湯監待咱們兄弟不薄,你那來的那麼多怪話!”
蘇掌固受了他一番訓斥,悻悻地不再言語,薛湯丞擺手道:“走啦!別等來少卿到山下,這位爺脾氣大着呢,咱們迎上去!”
薛湯丞一聲令下,一羣在龍門守溫泉、種菜養馬的小吏便『亂』哄哄地迎了上去……
楊帆一身短打扮,此刻正在院中練刀。
平日楊帆練刀也是他那寶貝兒子極喜歡看的一個節目,在楊念祖的眼睛裡,他老爹耍刀,大抵和御馬廊裡那幾只猴兒翻跟頭差不多,都是一個樂子。今兒家人不在,楊帆不用爲了逗兒子一樂刻意加些怪動作,運刀如風,練得十分專注。
院中的積雪並未清掃,在楊帆日日練功踩踏之下變得十分堅實,除了從院門到房門之間撒了一道炭灰作爲防滑之用,其它部分的雪面已經光滑如鏡,這樣的地面無疑會增加他行動的難度。
可楊帆就在這樣的地面上,依舊疾如旋風、勢若瘋虎、時而鷹擊長空,時而獅子搏兔,兔起鶻落,夭矯如電。那一口刀時而若匹練一般將他全身層層裹起,時而又如驚雷疾電,劃作一道道電弧寒光散發出去。
他的刀法比起當年初離南洋時已經大有長進,刀勢雄渾沛然,氣勢悍猛,且又氣脈悠長、固若磐石,這等威猛霸道正是兵中王者——刀最顯著的特點,也是最能把虯髯客一脈武功發揮到極致的刀法。
一個執役站在門口,明明離楊帆還有着數丈距離,可是他看楊帆輾轉騰挪間便籠罩了方圓數丈的範圍,一道道刀光,森森然刺骨生寒,他很明智地選擇了站在原地不動,真要是走上前去,萬一楊湯監腳下一滑,可不死得冤枉?
“呼”地一聲,漫天澈地、懾人心魄的刀光忽然斂去,激嘯淒厲的刀風也驟然收住,楊帆把刀藏於肘後,不耐煩地道:“又有什麼事?我不說了麼,他來俊臣今日若是爲公事而來,本衙上官光臨,楊某自當迎候。既是爲了私事,楊某懶得出迎!”
那執役陪笑道:“楊湯監,如今山下來的不是來少卿,而是右屯衛大將軍,聽說此地主事是您,說他與您乃是老相識,故而特來相見,小的先來通稟您一聲!”
楊帆想了想,沒記起有哪個故人是右屯衛大將軍,不禁詫異地道:“右屯衛大將軍,是誰?”
楊帆一面說,一面向門口走去,那執役畢恭畢敬地道:“小的哪敢多嘴,只記得那位大將軍自稱姓羅,薛湯丞正陪他過來呢。”
楊帆聽他說那位大將軍姓羅,忽然想起一人,不由驚啊一聲,道:“是他?他怎麼來了?”
楊帆走出門口,向山間小道上望去,果見薛湯丞陪着一人,正從那山間小道上緩緩走來。那人穿一件豹皮袖的裘袍,披一件灰鼠披風,腰闊體肥,身姿臃腫,步態間一派從容,顯得極爲貴氣。
楊帆本來已經想起了一個人,可是一瞧這人模樣,與他印象中的那人大相徑庭,不禁又有些遲疑起來。這時,那人業已看見楊帆,登時咧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老遠就張開雙臂,欣然迎過來,笑道:“二郎,好久不見啊!”
楊帆方纔在院中如鏡的雪面上練刀也不曾滑得一下,這時聽他說話卻是腳下一滑,險險就要摔倒。
眼前這人皮膚赤紅粗糙,一隻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鼻翅肥大,一張胖臉肌肉鬆馳,眼袋很深,看起來足有四十歲上下。若非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瞳和他那略帶西域口音的說話,楊帆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此人竟然是自取了一個漢人名字叫做羅克敵的竭忠事主可汗阿史那斛瑟羅。
記得當初他與斛瑟羅在白馬寺中第一次相見,那時斛瑟羅膚『色』白皙、鼻尖如錐,五官俊美、英姿颯爽,可……這才幾年功夫,他怎麼就變成這副模樣了?體態臃腫、臉闊如盆,楊帆真有些不忍卒睹。
說起來,斛瑟羅只比楊帆大了五六歲,現在頂多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看他這模樣,足足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不止。
斛瑟羅大步衝過來,一雙肥厚的大手“啪”地一聲握住楊帆的雙手,連連搖動着,親熱地道:“二郎,好久不見啊!哈哈,看你模樣,比之當日白馬寺中初相見,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真是羨煞爲兄了,爲兄可不行啦,老嘍……”
斛瑟羅抓着楊帆的手熱情地搖頭,圓而肥大的肚皮顫悠着,那肚子腆得都快頂到楊帆身上了。楊帆苦笑道:“可汗,你這變化,可是實在太驚人了些,小弟都不敢相認了。”
斛瑟羅開懷大笑:“那是,爲兄原來弓馬不離身,現在是酒『色』不離身,雖然一應習俗都依了漢人習慣,唯獨這飲食,穀物蔬菜我是無論如何也吃不慣,還得是肥牛肥羊才吃着痛快,又沒有什麼事可『操』心的,能不胖麼?”
楊帆因爲當初與沈沐做那一樁交易,保了烏質勒,總覺得有些愧對好友,所以斛瑟羅不來找他,他也很少找這位老朋友出來喝酒聊天。再加上他一直陷於種種官場風波之中,也不想牽連這位老朋友,因此幾年來這還是頭一回見面。
細品斛瑟羅話中滋味,楊帆並沒有察覺到半點的蒼涼失落,看起來這位竭忠事主可汗對現在這樣聲『色』犬馬的優渥生活還真是滿意的很,楊帆不禁啞然:“草原兒女的心胸,都是這般寬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