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天依舊是陰的,零星有些雨點。
酷暑即將過去,很快將迎來秋天,雨卻忽然密集起來,近日伊河、洛河的水都有些上漲,洛陽府已經派人日夜巡邏在河岸兩側,以防大水漫延上來,以前就曾有過河水漫進皇宮的事情。
以這個時代的通訊能力,在上游派駐人員,是根本起不到及時提醒的作用的,一旦洪水下來,速度比他們傳訊快百倍。洛陽府只好防患於未然,在皇宮一側沿河堆壘了大量的沙袋,以防不測。
今夜雨雖不大,不過連日的大雨使得地面存有大量積水來不及泄去,洛陽除了定鼎大街這條標誌性的主幹道,其它街道都是黃土夯實,被雨水這樣一澆,泥濘不堪,尤其是一些巷弄,裡邊泥濘溼滑的,白天也難通行,所以巡夜的武侯們大多偷了懶,沒有在這樣的夜晚出來。
以天愛奴的身手,縱然武侯們認真巡邏,她照樣能攀檐走壁、行走如飛,此刻巡弋武候不多,阿奴更是如魚得水。
天愛奴知道推事院的所在。當初她爲了行刺皇帝,曾經認真研究過整個宮城的建築佈局,甚至一度想過以推事院爲跳板,由此處宮牆進入皇宮,後來公子在宮中給她安排了內應,使她有了更方便的進入方案,這才放棄這一選擇。
以前,天愛奴視姜公子爲主人,是她唯一的掌控者,她只要服從、執行。從不會質疑公子的決定,所以從未對公子安排的任何行動有過疑問。如今卻不然,一些以前被她忽略掉的問題,便在她心中產生了疑竇。
當日她刺殺武后,失敗的關鍵是:她不知道武后最後一層保障竟是來自於她身邊的兩個女侍衛,竟是爲武后打扇的兩個小宮娥。然而,梅花內衛的存在。並不是一個絕對的秘密,外界固然很少了解她們,但是從阿奴後來所掌握的情況看。宮中的重要人物都是清楚的。
公子安排她秘密潛入宮廷,有禁軍將領暗中接應,這禁軍將領統領一方。負責相當廣闊的一片區域的安全,他的職位一定不低,他會不知道皇帝身邊的打扇宮女是她的女侍衛?
公子欲行刺武后,這是何等大事?事先一切情況都已瞭如指掌,甚至連武后身邊安排有多少名暗侍衛都一清二楚,卻唯獨漏掉了這兩個最關鍵、卻又非絕對秘密的人物,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公子到底是真的想刺殺武后還是別有目的?、
這些疑問雖已產生,她卻沒有必要再去了解了,天愛奴已經從這世間消失了,她現在只是淨心庵中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一女尼,還了解這些事做什麼呢?
可是這位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淨蓮女尼,此刻卻是一身刺客裝束,而且是極另類的刺客,她的腰間插的不是劍。而是一支銅燭臺。
這位極另類的女刺客縱身一躍,掠上高牆,躍上去時的動作非常詭異,就像是滑上去的,一到牆頂直接就貼在了哪裡,沒有掠高一分。稍作停頓。看清牆內動靜,她就像水一般滑了下去。
天愛奴在牆下靜靜地站了片刻,看清院中情形,便飛身掠去,依託着廊下、壁角、花叢、廳柱,巧妙而飛快地向前行進。
推事院的結構圖她曾經看過,雖然這裡不是她的目標,如今記的已不是很清楚,但是大致的佈局還是知道的,她知道大牢在什麼方向。
很快,她就來到了牢房的入口。
風中,兩盞慘白的燈籠輕輕地搖曳着,門庭兩側站着兩個看守牢房的執役,兩人各抱一口刀,倚着門柱,似乎在打着瞌睡。
這牢房牆壁奇厚,由此下去,便是沒有門窗、只有一排排小小通氣孔的牢房建築羣,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這裡,牢門區最前面有一段甬道,甬道里邊還有一道門,打開才能進入真正的牢房區,外面也有一道鐵柵門,鐵柵門修在一座房子裡,兩個執役所守的就是這座房子的門戶。
阿奴向左右掃了一眼,沒有人,再側耳傾聽,也未聽到任何聲息,她的手便悄悄探向腰間。
在她的腰帶上,插着一隻燭臺,燭臺以黃銅鑄成,實心,由粗到細有一圈圈的螺紋,大約一掌寬度之上的位置,有一圈黃銅的鑄柄,其實是向上彎曲的一個圓圈,由來承接燭淚的。再往上仍是螺紋狀由粗到細的鋼柱,直到近頂尖一指左右的長度,纔是銳利、平滑的尖鋒。
整個燭臺高僅一尺有餘,如果把“黃銅護手”上面的部分延長兩倍,螺紋全部變成尖利平滑的劍刃,那就是一柄西洋劍了。
倚着右側門柱的看守唐逑正閉目假寐,恰於此時打了個哈欠,他的雙眼微微張開一隙,似乎看到了些什麼。對面的房舍靜靜矗立着,燈影投射在他身前五尺遠近的地面上……,對了!就是光影,光與影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
如果有這樣一副被放大、被放慢的畫面,一隻小小的蠓蟲從花芯的蕊間攸然穿過,翅膀掀起的微風揚起了蕊上的花粉,花粉焰火般飄起,優美的令人陶醉。這時候你最容易忽略的是什麼?
沒錯,是那隻蠓蟲每秒鐘高達1000次的高頻震動。
在張開眼睛、剛剛看清面前景物的唐逑眼中,天愛奴奇怪的身影就是被他所忽略了的,他只看到光影一閃,心口便猛地一痛,只是一下,雖然劇烈,卻消失的非常快,快到他剛剛感覺到痛,痛楚就消失了。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他面前,背對着他,右手正把什麼東西從他夥伴的胸口抽出來。那人抽出一柄很奇怪的武器,轉身看了他一眼。燈在高處,唐逑看不清那人的臉色,只覺得他的一雙眼睛非常明亮。然後那個人就推開房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燈光照在那人的背影上,唐逑倚着門柱,看着那個人的背影,阿奴的穿着非常肥大。雖然手腳和腰等重要部位都纏綁起來以便於活動,可是整件衣袍的肥大還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根本看不到她身體的線條。
但是唐逑只看了一眼。就發覺有一種輕盈靈動,翩然欲飛的味道在她的袍服衣袂間盈盈流動。
“這個人一定是個女人!她的體態一定非常非常……”
唐逑的意識就定格在這裡,他死了……則天門上鐘鼓聲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已經沉靜了一夜的天空又下起雨來,彷彿老天爺只是想喘口氣,歇夠了就繼續把雨澆下來。
好在這幾天不像頭一天那般暴雨傾盆,洛河發洪水的可能不太大,只是市面上的米麪油鹽、蔬菜水果,因爲運輸不便利,價格有些上漲。
這樣的雨天,百姓們還是要出門做事的,商販們也要開張經營。不管是朝堂上的風風雨雨,還是這天上的風風雨雨,都不能阻止他們討生活。
飯,總是要吃的。
有一個打扮很得體、容顏很俏麗的婦人,撐着一柄“魚戲蓮”的荷花傘。懷中抱着一隻名貴的狸貓,領着兩個青衣小丫環緩緩地走在雨中,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腳下的步伐卻緩慢悠然的彷彿是閒庭散步,行色匆匆的行人不免向她投去驚訝的一瞥。
宮城,長樂門。
小蠻撐着荷花傘站在宮門下。守城的裨將面有難色地站在她的對面。
“謝都尉,你……這可叫傅某太過爲難了。皇上近來深居不出,朝會都停了,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是一概不見的。都尉如今已經不是朝廷的官員,在宮中更無任何職司,傅某怎好破例?”
小蠻淺淺一笑,神色平靜地道:“傅兄,小蠻當然不會讓你爲難,只請傅兄爲小蠻通報一聲,如果陛下不肯見小蠻,小蠻自然離去。”
守長樂門的裨將叫傅塵,謝小蠻擔任宮中侍衛時,與他小有交情,如今小蠻求上門來,傅塵很想與她方便,可是越權逾矩的事,他也實在不敢觸犯。
傅塵爲難地道:“謝都尉,皇帝已有旨意,傅某再去通稟,豈非明知故犯?再者,此例一破,豈非誰想見天子,各宮門守衛都得入內稟報一番,讓天子不勝其煩麼?”
小蠻淡淡地道:“傅兄,小蠻與別人的情形有所不同。小蠻的丈夫,是親勳翊衛羽林郎將,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小蠻是命婦,以命婦之身求見陛下,而非朝臣!陛下的旨意當中,可曾言明朝廷命婦也不見的。”
傅塵咧咧嘴,心道:“小蠻姑娘這可是狡辯了,難道皇帝下旨時還得把一切可能俱都想到?只一句‘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一概不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不過她若真較這個真兒,這個漏洞倒也確實……
小蠻又道:“還有,小蠻此來,並非爲了國家大事,而是爲了一件私事向陛下謝恩。因此,小蠻求見,不在陛下所禁之列。”
傅塵怔道:“謝都尉……爲何事謝恩?”
小蠻嘴角微微逸出一絲甜蜜的微笑,可是傅塵看在眼中,卻不知怎地,只看到一抹辛酸、一種悲涼。
小蠻道:“我謝天子,賜了小蠻一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陛下是小蠻的大媒人呢,你說這算不算是私事?”
傅塵吃驚地看着小蠻,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譏誚,她說的很認真,本來蒼白而憔悴的臉龐,隨着她的這幾句話,忽然就綻放出一片幸福、滿足、甜蜜的光采。
“好……,你等等,我這就去!”
傅塵被小蠻臉上異樣的神光懾服,竟不由自主地答應下來,轉身往宮中走去。
此時,遠處又有一人,逡巡着、畏畏縮縮地向這裡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