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喝茶的人還是極少數,除了蜀人,只有大德高僧和極少數的高門大戶人家,這時候的茶固然要酌放蔥、姜、胡椒、大棗、薄荷等調味品,但是已經有了茶道,天愛奴溫壺、滌具、投茶、續水、再酌放各種佐料,做來優雅自如,自有一種飄逸出塵的美感和韻律。
她提起壺分了茶,再雙手捧杯,將那如玉的細瓷杯兒輕輕捧到那位白袍公子面前,剪水雙眸隨意地向外一瞥,只看了一眼,卻恰看見楊帆從長廊下行過,天愛奴“啊!”地一聲輕呼,手掌輕輕一顫,茶水溢出,手指被燙了一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
白袍文士似乎非常陶醉於這雨景秋意,他正悠然望着遠處雨霧中蒼茫的樓亭檐角,手指在琴絃上方虛拂着,似乎在醞釀什麼琴曲,忽然聽見天愛奴一聲輕呼,便收回目光瞟了她一眼,溫聲問道。
“是婢子不小心,哦,公子啊,廊下那位少年是誰?看他穿着不像公主府上的人呀?”
天愛奴輕聲解釋了一句,便趕緊岔開了話題。白袍文士瞥了一眼廊下,淡淡地說道:“那是千金公主相中的一個男子,看來她是獻面首與武媚,嚐到了甜頭了。”
白袍公子說到千金公主時,一臉的淡然,提到當朝天后時,竟也是直呼其名。從他的語言裡,看得出他對女人玩弄面首極其不屑,可是他連不屑的神色和語氣居然都不屑表露出來,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那種真正的高傲,便油然而生。
遠遠的,蒼茫的天幕下矗立着一個極高大的建築,那是“天堂”。“天堂”裡有一座大佛,大佛俯瞰着洛陽城,高高在上,目光是那樣慈祥,一臉恬淡的表情,那是因爲萬物平等,還是因爲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樣渺小,根本不值得他爲之動容?
這白袍公子望向窗外時,不管是說到千金公主、還是說到武則天,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恬淡自如的神韻,恰如遠處天下,近處雨中的那尊大佛,平靜自然,既沒有敬仰,也懶得厭惡,似乎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爲之動容的事情。
其實這位白袍公子的容貌平平無奇,沒有什麼特點,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五官,可是不管是他的頭髮還是他的眉毛,亦或是他脣上頜下的那一部鬍鬚,都給人一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感覺,甚至他的領口袍裾,也是一樣的一絲不苟,這要非常仔細地打扮修飾過,才能具有這樣的效果。
於是,這個面相平平無奇的人,便有了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千金公主的……面首?”
天愛奴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道:“只是千金公主的打算罷了,她想把這個少年獻與太平公主,奇怪!這少年有甚麼特別之處了?她居然有把握會讓這樣一個少年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睞麼。”
楊帆正行走在雨下,廊中。他年不及弱冠,身量頎長、面容俊朗,眉眼之間自有一種神采飛揚,然而正如女人的風情需要歲月的醞釀和沉澱,才能發酵出醉人的味道。男人的氣質,也需要人生的經歷和內在修養的培養,才能散發出來。
年輕的楊帆,就像一竿在雨中蓬勃生長着的勁竹,一棵崖巖壁立的小松,在這見慣世間人情的白衣公子眼中尤顯稚嫩,自然不覺有何出奇,更何況他一貫的目高於頂。
白衣公子自言自語了一句,又夷然一笑,道:“不過,看來這位少年是拒絕她了,否則這位少年不會於此時獨自走在這裡,而應在她的寢居……”
白衣公子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接下去再說的話,都會玷污了他的乾淨。
天愛奴聽到這裡,微鎖的雙眉倏然展開,恍然中有一些欣慰。然後,她的明眸一轉,又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像。
這幢小樓高三層,在公主府裡已是最高的建築,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中的一切,她看到十幾個公主府的侍衛正快步趕來,在一處假山後停下,手裡都擎着明晃晃的利刃,一個青衣婢女似乎正對他們說着什麼,然後他們就向長廊處奔來,看那動靜……天愛奴俏臉一緊,失聲道:“他們要殺人?”
白衣公子向外面瞟了一眼,淡淡地道:“惱羞成怒,又擔心人家泄了口風,殺人滅口有什麼奇怪?”
天愛奴的一雙粉拳忽地攥緊,臀部一擡,就要從跪坐的姿勢變成站立,可是看到前面靜靜而坐的公子,她的肩頭就彷彿壓了一座大山,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她焦灼地向窗外望去,那些持刀的侍衛已經趕到長廊盡頭,正沿長廊飛奔而來。
天愛奴更加惶急,楊帆那小子不過是區區一介坊丁,街頭鬥毆、潑皮打架,或許還可以仗着身手靈活支撐一下,如何可能是這些公主府的武士對手?天愛奴瞟了一眼前方的白衣公子,鼓起勇氣道:“公子,請救他一命!”
白衣公子穩穩而坐,如同天上的一朵浮雲,淡淡地道:“世間生靈,有生有死,你救得過來麼?”
天愛奴咬了咬牙,答道:“可他不同!”
白衣公子眉峰微微一挑,問道:“他有何不同?”
天愛奴答道:“他……救過阿奴的性命!”
公子微微露出訝然的神色,恍然道:“哦!這位少年……就是救你一命的那人?”
天愛奴伏首道:“是!”
白衣公子不語,只是輕輕拈起了茶杯,天愛奴咬了咬牙,道:“公子說過,知恩當圖報!”
白衣公子手中細白瓷兒的茶杯剛剛沾脣,便停在空中,略一停頓,說道:“去吧!”
天愛奴大喜,頓首道:“喏!”
這時那些侍衛已越追越近,天愛奴見此情形不敢再從容下樓,當即推開另一扇窗,穿窗而出,凌空躍出時,一探手已從牆上摘下一件東西。她像一隻凌雲燕般,身形矯健在落在池上九曲橋頭,在橋頭石獸上踏足一點,舉步如飛,向前追去。
“站住,大膽竊賊,竟敢到公主府上偷東西!”
追兵尚未趕到,楊帆就聽到了腳步聲,他佇足回頭,就見十幾個武士提刀趕來,尚未及問話,就聽到他們的大喝聲,哪還會蠢到誤以爲他們錯把自己當了竊賊,這分明是千金公主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
“怎麼辦?不還手就要被殺,還手就必然暴露會武功的事情。如果是平常時候,暴露一身高明的武功,或者問題還不大,草莽之中,盡多龍蛇,隱而不露的高人多得是,可是楊郎中家剛剛遭了刺客,自己當時就在楊府當差,還爲此受過傷,如果暴露武功,身份必然敗露,想留在京城繼續追查兇手,就要多費手腳了。
這些念頭,只在楊帆心裡急急一轉,其實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必須得還手了。楊帆腳下微微用力,還未及暴起傷人,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倏然閃現,一個低沉威嚴的女人聲音道:“住手!統統退下!”
楊帆霍然擡頭,就見一個青衣女子穩穩地站在廊外假山石上,身着對襟齊腰小袖半臂,手繡折枝梅的襦裙,細腰盈盈一握,看來非常年輕,只是她的模樣卻看不到,因爲她頭上戴了一頂“淺露”,紗帷低垂,只微微露出一點尖尖的下巴。
那些公主府的侍衛顯然是認得這個女子的,一見她出現,便驚訝地頓住腳步,其中一人似是首領,恭聲道:“姑娘,我等是奉……”
天愛奴截口道:“我知道!你們退回去!公主那裡,自有我家公子分說!”她口中的這位公子,顯然在千金公主府甚有份量,那些侍衛們互相看看,略一猶豫,竟然就此收了兵刃,紛紛退了回去。
天愛奴精通口技,這時變了口音,楊帆根本聽不出來。天愛奴見他正驚訝好奇地打量自己,生怕被他看破自己身份,一見衆侍衛退下,立即縱身躍起,淡青色的身影撲入花木叢中,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楊帆站在原處,只見那些人潮水般涌來,又潮水般退去,自始至終,他竟是完全被拋在了一邊,彷彿他的生死完全不由他自己來作主。
“這個頭戴‘淺露’的女子是誰?”
楊帆仔細想了想那隻說了兩句話的女子聲音,聲音低沉嚴肅,從來不曾聽說過。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卻也知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因此無暇多想,眼見那些侍衛退卻,便也加快腳步,向外走去。
天愛奴回到小樓,摘下“淺露”掛回牆上,重新跪坐下去,向白衣公子頓首道:“多謝公子成全!”
白衣公子正舉杯淺酌,聞言之後頭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道:“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天愛奴道:“是!”
白衣公子放下茶杯,望了望雨霧茫茫的天空,喃喃地道:“入秋了,沈沐也應該快到洛京了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