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涿鹿城並不安靜,炎熱到令人發狂的暑氣到了半夜三更還沒有完全消褪,匯聚了數萬大軍的涿鹿城,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被蚊蠅吵醒或者想要起夜,所製造出來的噪音聚集到一起,都像一萬隻蒼蠅似的令這夏夜更加讓人煩躁。
不過,李盡忠暫住的這幢五進縱深的大宅院卻是異常安靜,連那些時而嘶嘯一聲的馬匹都被牽出了府外,外圍更是佈署了一圈李盡忠和孫萬榮部落的絕對心腹,這幢宅子的原主人及所有家眷下人則被押進了馬廊看管起來。
駱務整、何阿小等重要將領都已聞訊趕至,擁擠在李盡忠的牀榻旁。房中點滿了燈籠,映得室中通明一片,只是因爲人多,儘管窗子開着,房中依舊有些憋悶。
本城名醫包德福平素登門就診時,患者家眷都畢恭畢敬的把他當活祖宗一般供着,可是今天在契丹人的刀劍之下,他爲李盡忠切脈,卻是臉色臘黃、冷汗涔涔、身子抖如篩糠,不知道的還以爲坐在牀邊的這位醫生纔是病患。
“醫士,他到底怎麼樣了?”
孫萬榮等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向他詢問起來。
包德福一號脈就知道此人已無藥可治了,只是迫於契丹人的淫威,不得不在那兒裝模作樣,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姿態,如今被孫萬榮一問,嚇得他猛一哆嗦,顫聲答道:“這位……這位病患原本受了箭創,脊背氣血凝滯、熱勝肉腐,之後不等傷愈又有劇烈動作,致使箭創復發,從而導致瘀血流注。如今今正值暑夏,暑燥之氣熱邪入體……”
何阿小聽得怒髮衝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這位可憐的包醫士像只草藥包似的拎了起來,雙腳懸在空中晃盪:“你他孃的到底放的什麼狗屁!你就跟老子講。我們可汗究竟怎麼樣了,病的嚴不嚴重!”
包德福被他勒得喘不上氣來,臉孔憋得通紅,磕磕巴巴地道:“這位病患邪火攻心,暑毒入體,已……已然無救了。諸位……諸位還是早早安排後事吧。”
何阿小把眼一瞪,獰聲喝道:“你說甚麼!”
孫萬榮擺擺手,吩咐道:“把他放下!”
孫萬榮叫何阿小把包德福放下,對他和藹地道:“我這位小兄弟是個粗人,包先生勿怪。我這位兄長……當真無救了麼,連萬一的可能都沒有?”
包德福見他說話和氣。膽子這才大了些,坦誠答道:“這位老先生,病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受了箭傷後患處又反覆迸裂,以致病情愈來愈嚴重,卻又一直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如今已是藥石難醫了。
說到萬一的希望。實不相瞞,包某自七歲起便跟隨家父行醫,十七歲時便獨自爲人診病了,如今已行醫四十餘年,以包某一生行醫的經驗,這位病患決然無救了,若不是他身體素來強壯,都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孫萬榮的眼神黯淡下來,沉默片刻,才道:“有勞先生了。還請先生且到廂房歇息,或許……我們還有需要用到先生的地方。”
包醫生點點頭,輕輕嘆息一聲,挎起藥匣,由侍衛引着出去了。到了廂房。那契丹侍衛推開房門示意包醫士進去,包德福一腳跨進房門,頓時大吃一驚,地上橫七豎八,躺着四五個人,血魄之中還有幾口藥匣,旋即他就眼前一黑,沉入了永遠的黑暗世界……
李盡忠的房間裡,駱務整頹然道:“一連六個醫士都斷言可汗已經不治,這……這該怎麼辦?”
孫萬榮沒有說話,只是陰沉着臉色,在榻邊坐下,輕輕握住了李盡忠的手,李盡忠的掌心有一種奇異的燥熱,可是看他蒼白的臉色、昏迷中還在輕輕抖瑟的身子,卻似處在極度的寒冷之中。
房中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幾位契丹首領粗重的喘息聲,過了許久,李盡忠呻吟一聲,慢慢張開眼睛。孫萬榮趕緊傾身喚道:“可汗!”
李盡忠睜開無神的雙眼看了看他們,吃力地道:“萬榮,我……是不是不行了?”
孫萬榮有心搪塞,可是想到李盡忠已不久於人世,許多事都需要他交待明白,這一次他醒來若是自己含糊過去,還不知道下一次他能不能醒過來,不由爲之失語。
李盡忠看了他的神色,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我都六十七歲了,這個歲數,死了也不虧,有什麼好傷心的呢?你我身爲部族之長,全族老幼都指望着咱們,爲了我們的族人,反抗武周暴政,這是咱們的責任!如今,我不成了,這一切就拜託你了!”
孫萬榮動容道:“可汗……”
李盡忠急促地喘息了幾下,又道:“你我本是姻親,我死後,我的部落,請你多加關照。我死後,你不可馬上稱汗,我死去的消息……必須絕對保密……”
孫萬榮的熱淚終於簌簌而下,連連點頭道:“我明白!”
李盡忠道:“我死後,你不要急於歸山,對外只說我因生病要歸山休養,由你繼續指揮大軍。你必須……必須帶領人馬再打幾場大勝仗!就像黃獐谷那樣,籍此樹立你的威名,纔會……纔會受到全軍將士的信任和擁戴。
再則,只要你再打幾場大勝仗,才能讓舉棋不定的奚王派兵參戰,而突厥人也……也一定會繼續趁火打劫,分擔……我們的壓力。”
李盡忠閉了閉眼睛,彷彿在積攢全身的氣力,過了好半晌,他才重新張開眼睛,吃力地道:“突厥狼子野心,絕非善類,不可……信任!但是……但是必要的時候,也不妨與他們結盟。一定……要給咱們的族人闖出一條活路來!”
孫萬榮含着熱淚用力點頭。
李盡忠看看駱務整、何阿小等一同起兵的各部首領,提起全身氣力,厲聲道:“我契丹人的命運,就……交給你們了。爾等……當如待我一樣忠於萬榮。爲了我們……我們的生存……而戰!”
駱務整等契丹將領紛紛單膝跪地,右手貼胸,異口同聲地道:“謹遵無上大可汗之命!”
“你們……先出去,我……和萬榮……單獨待一會兒。”
衆將領輕步退出房間,房門關上。房中就只剩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兩個人。
李盡忠用他虛弱無力的手輕輕握住孫萬榮的手,苦笑一聲道:“盡忠……真的要盡滅了,萬榮……萬萬不可萬斬!你……當全力以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盧家的根基在涿州,北地向來不靖,作爲立足爲此的北地第一世家。爲了自身的安危,千百年來,盧家對涿州城的經營不遺餘力。這裡城高牆厚,河寬濠深,是一座很難摧毀的堅城。
涿州城還有一支從當地拋募的團練隊伍,北地各大邊城都有團練兵。而涿州作爲盧氏的根基所在,這裡的團練尤其強大,近八千人的團練兵,不管是日常的訓練還是兵器甲冑的配備,較之邊軍正規部隊都尤有勝之。
而且這座城就是這些團練兵的家,作爲這裡的子弟兵,誰想侵犯這裡。他們都會誓死作戰,不但戰力強大,而且軍心可用。這樣一支人馬,就算沒有朝廷正規軍隊駐紮,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啃下來的,何況朝廷還在這裡駐紮了一支重兵。
如果讓這樣一個擁有強大影響力的世家被流寇洗劫,對於朝廷而言,將是不可想象的一個巨大災難,其政治影響足以抹煞武周朝廷所有的建樹,儘管除了收復安西四鎮。武周朝也沒有什麼別的建樹。
契丹人也知道這裡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壓根兒就沒打過這裡的主意。
盧仲伽盧老太公雖然是被楊帆逼回范陽的,不過他是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下的毒誓,因此儘管他心有不甘,還是嚴格按照誓言的約束。把盧賓之禁足在家中,盧家在外的人也都撤了回來。
盧賓之一直在盧家修身養性,讀書練字,看起來無比悠閒,不過對於外面發生的一切他始終了如指掌。
雖然盧家的人已經撤回范陽,但是盧家就像一隻巨大的蜘蛛,他們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還撒在外面,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及時傳到他們的耳朵裡。
涿鹿失陷的消息是和楊帆出現的消息一起送到他面前的。
契丹人暫時駐紮在涿鹿並不是一個秘密,反正契丹人的探馬遠出數十里,朝廷兵馬如果有什麼舉動,他們馬上就能及時察覺,以他們遠勝於朝廷兵馬的機動力,完全來得及撤離,所以他們的防範並不嚴。
而且樑爽派出來的人是個很精明,身手藝業也很高明的人,他很熟悉涿鹿地區的地形地貌,契丹人在外圍的佈防是爲了防範大隊兵馬的調動,根本無法阻止這樣一個兩個類似斥候的人進出。
盧賓之本以爲楊帆已經死了,他甚至已經在亡兄的靈前焚香禱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胞兄的在天之靈,如今驚聞楊帆還好端端地活着,而且還受到了契丹人的優待,不像有殺身之禍的樣子,直把盧賓之驚了個目瞪口呆。
“楊帆必須死!”
盧賓之清醒過來,臉色陡地變得猙獰了:“難得他落單到我的地盤上,這是我惟一的機會,如果讓他逃出生天,再度得到‘繼嗣堂’的保護,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無論如何,要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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