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上界”的故事,仍然是催眠師姬樁和理科女強人北川凜的往事,不過這次時光倒轉回到十四年前,那是姬樁剛隨父母轉入北海道某小學的時間。
“喂,你是中國人吧?姬這個姓,找遍全日本都未必有。能聽懂我說什麼嗎?”
說話的是一位留着短髮的女孩,由於已經是六年級了,女孩發育很早,儼然有大姑娘的感覺。
姬樁有些警覺地看着她,點了點頭,不過沒敢回話。這就是轉校生的心理,在面對一個全新的環境時,是人都會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更何況是姬樁這種跨國轉校,一般同學都會以爲他不會說日語,來這裡不過是認認漢字、學加減乘除而已。
事實上,姬樁的父母也只是有讓姬樁感受下學習氛圍這樣一個打算,沒想過他能在這裡學到什麼。
“我叫北川凜,是這個班的國文學科代表,以後有什麼不懂的直接問我好了!日語可是很有意思的,你們很多現用詞可都是從我們這邊移植過去的呢。”北川凜的熱情勉強解凍了轉校生姬樁的內心。
“嗨……”姬樁朝着她點頭,隨後又在老師的注目下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
數學課就是姬樁的主場,任何問題他都能迎刃而解,放學後,凜興高采烈地拍着姬樁的肩膀說:“一起回去吧,我們順路呢!”
姬樁望了一眼窗外,發現天空中飄着潔白的雪花,雖然是小雪,但一個人回去確實不安全,更何況現在身處異國他鄉,於是他默許了。
飄落下來的雪在空氣中悄無聲息地飛舞,墜落在兩個孩子腳下的柏油路面上,像是給路面點綴了一朵朵白花。小雪的氣象似乎沒有改變天空的蔚藍,那宛如藍水彩溶在水裡時那種清澈空靈的色澤無疑給兩人帶去暖洋洋的歡欣。
日本的小學生都穿着制服,揹着制式的雙肩書包,戴着帽子;凜和姬樁揹着雙肩書包走在林蔭小道上,從一開始的凜主動搭話到兩人越來越友好,最終無話不談。或許在大人的世界,這種交流叫做單純、傻氣、不設防。但在小孩子的世界裡,這再正常不過,彼此的人生都很短,相遇一個朋友,哪怕只能和他玩一個下午,那都是寶貴的、值得珍惜的記憶。
“這其實是相對論喲!”姬樁舉了這個例子。
“相對論?”凜好奇地瞪大雙眼。
“嗯!大科學家愛因斯坦的理論呢,他說時間的流速其實並不一樣,過得快或慢和物體的運動有關。雲過的時間就很慢,它下落的速度是每秒一釐米,櫻花秒速五釐米,雨滴秒速五米,人步行的速度是每秒一米二哦!”姬樁越說越激動,差點想仰望天空擁抱那一片片雪花。
“雲也會下墜嗎?”凜驚訝地望着姬樁。
“嗯!”姬樁雖然比凜矮一些,但此時的他,就彷彿是一位理科小博士。
“雪花就是雲顆粒下墜的產物呢!”
“是麼……好神奇……”凜伸出雙手捧住飄落的一片冰凌,然而沒出一秒,它便被凜手心的溫度給融化了。
“啊!它化掉了……好短暫……姬樁君,你有辦法接住雪花嗎?我還沒看過雪花到底長什麼樣呢,聽說是六邊形的?”
“我試試……”姬樁是純理論派,他也沒有親自接過雪花來看,而這次應凜的請求,他便也伸出雙手接取,不多時,一片薄薄的冰凌緩緩飄落,終於,它落在了姬樁的手心。
一秒……兩秒……
“沒化!”然而,當凜剛發出讚歎,雪片就消融不見。之後,無論怎麼接,雪花都是在姬樁的手心裡逗留兩秒,兩秒後便會瞬間消融,彷彿從未存在過。
“雪的時間……真的,好短……”姬樁有些難過地說道,彷彿他看見雪的記憶。
凜雖然不知道姬樁爲何會作此感想,但她也不忍心看姬樁這麼難過,便安慰他道:“但是雪花很綺麗啊!姬樁君,你想想看,雨水寧可忍受着寒冷以及短暫的生命也要化作紛舞的雪花,這本身不就非常美麗嗎?就像破繭成蝶一般!”
“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你們日本的悲劇審美,但……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點道理呢!我覺得,文學果然有些意思了。”姬樁露出了笑容,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由於正值換牙期,他的犬牙缺了一顆,笑起來非常好玩。
“前面就是我家了,嗯……姬樁君,明天我們還是一起走吧,我想多瞭解點理科知識。”
“嗯!”
……
兩人相處的時間只有短暫的半年,半年後,姬樁便隨父母一起回到香港,分別時,姬樁將手放在凜的雙肩,對她承諾道:“我們以後一定還能見面的,相信我!”
一秒……
兩秒……
※※再度聯結的羈絆※※
“未接來電?”凜回到家後才發現自己的手機忘了帶,立馬回撥。
“喂?有什麼事嗎?”不知怎地,凜心底涌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話筒的另一頭傳來沉悶的男聲,那男人說道:“‘下界’項目已經成功啓動了,感謝你的理論支持。”
【‘下界’計劃……啓動!?】
“等等!三井先生,不能啓動啊!他們……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存在,不能這樣去剝奪他們的自由,他們的世界也有秩序,不能因爲我們想要那邊的資源就去奪取,這樣……這樣做太殘忍了!”
“呵呵,北川小姐,這項目並非是你負責的,你要知道,雖然沒有你的那篇‘次元突破’理論的論文就不可能這麼快搭建橋樑,但是——由麻省理工學院、中國科技大學、東京大學、柏林大學四所聯辦的‘下界’計劃,可從來不乏人才,好了,錢已經打到你的賬戶上去了,就這樣吧。”
掛掉電話後的嘟嘟盲音就像是一陣陣譏諷,嘲笑着北川凜的天真。
“不是這樣的……我的初衷是……爲即將逝去的人類找到另一個精神園地,從而延長他們的‘壽命’,不是爲了去掠奪……不是。”
很突兀地,凜想到了飄零的雪花,“這樣的蛻變……是錯誤的……唔!”
血……
手心的血、嘴角的血、心裡的血。
【時間……到了嗎……真是被狠狠地欺騙了呢……】
※※
我想起來了!
北川凜,之所以對她有異樣的熟悉感,是因爲……因爲她曾是我最重要的夥伴啊!
這是冬夜,我極力奔馳,爲的是——那站在東京鐵塔上,凝視着遠方喃喃自語的凜。雪不停地飄落,街道上的行人愈漸稀少……
比起雨水,雪的氣味更加透明而銳利;雪下得越來越大,令我本就不平靜的心緒越發紛亂,灰濛濛的天空中無數的白色雪片飛舞飄零,如果凝神細看的話,彷彿自己也要被吸入天空裡去。
我爲何要捨棄小時候擅長的理科轉爲學習文科和心理學,原因就是她。她將文學殿堂的大門給我打了開,讓我感受到文藝的魅力,也正是由於她,讓我起了想了解她的心思,想弄明白她爲何會主動和我說話。想明白那到現在爲止依舊放心不下的身影究竟是誰,到底是誰牽絆着我的心……
“凜!不要犯傻,我記起來了,我一切都記起來了,對不起,原來……我的記憶裡一直有你,可是……”我努力地想走過去,但她不願我過去,彷彿只要我越雷池半步,她就會選擇輕生。凜和她其實是一體的,她們是一個人,只不過時間軸被提前放映了,偷取到的時間就如同提前放映的電影。
“我不怪你,我怪的是自己……不要過來,我怕我會嚇到你。”凜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蒼老,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凍僵了的原因。
“怎麼會嚇到我呢?凜,這個世界是浪漫的,而我,可以讓它更精彩!因爲我是夢境的主宰者,我可以在夢裡幫你實現任何願望!”我相信,以我的催眠術定可以讓她斷絕輕生的念頭,只要她肯下來,哪怕與我對視一眼都好。
“這個世界,好不真實……一切,都在欺騙中醞釀。姬樁,我在你的夢境裡看到了未來的我……而正是夢境……讓我寫出了那份‘下界’的報告……明明只是一篇論文而已,卻……卻無意間戳中了事實,我是‘下界’計劃的罪魁禍首,如果下界受到了什麼破壞,那麼我便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下界?”
“嗯……我的壽限在與你分別之後便已經定了下來,很不可思議是吧?但是所有醫院的醫生都說我的端粒體極度短缺,我每天都吃藥,爲的就是延緩自己的衰老,我不清楚是怎樣的詛咒讓我不得不遭受此罪,但現在,我明白了……是我提前預支了未來的代價,我天生就是一個罪人。”
她佇立在風雪中、“懸崖”邊。我輕輕走到她身後,不敢激起一絲風浪,甚至苛求着自己——不要碰觸雪花。
原來如此,是我的錯——我偷取了她的時間,不光偷取了她的時間,連同未來也一併偷了過來……我自己的時間不夠用,就去偷竊別人的,包括父母的……所以,我才註定孤獨。
好不容易遇到了你,我可不想就這樣失去了!
“不……你不是罪人,沒有哪個人天生有罪,如果有的話……那也是我……”
她像一個瓷瓶,而我的行動,就如鐵錘,我明白,能挽回她的,只有言語,只有繼續欺騙……
“這個世界很浪漫,現實真的很美好,美好在我遇上了你,我救了你,現在——我還想再救你一次,相信我,相信我姬樁,我有能力給你帶來一個更美好、開滿鮮花的世界!”我越說越情難自禁,最後甚至吼了出來。這,與我的初衷相違背,但好在——
她回頭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臉,雖然,她的面容已經蒼老憔悴,但我清楚,她的內心還很年輕。
“下界……是那個古老的傳言吧……”
她點了點頭,“連通夢境與現實、打穿次元壁障的試驗已經成功了,現在項目已經啓動……我們,將作爲‘神’降臨到彼岸。”
“彼岸,是不是什麼資源都有?是不是可以換回時間?”我渴求着這一線希望,我想讓凜活下去,爲此,我必須要找到賦予時間的方法。
我來偷,偷了就輸送給她。
單純至極的想法出現在了我這個一點兒也不孩子氣的大人腦中。
“‘下界’裡什麼都有可能出現,它遠比我們這個蒼白的現實世界要精彩……而且,很有可能不止我們這一個世界會有這樣的技術,總而言之,那裡風險很高,因爲‘下界’未必是真正的下界,它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就如同在我們這個世界裡的一部小說,在小說的世界裡,我們只不過是某個人物的構想罷了……這種層層套在一起的結構是最複雜的情況,目前……沒有人能夠說得清。”
“就算如此我也會去的,我要當第一批降臨到下界的人,你一定要等着我回來,我會治好你的!”
我不敢說她的衰老是由於我的不謹慎,我根本不清楚此時自己的心情,似乎帶着憐愛,也帶着祈求救贖的愧疚……
※※下界※※
我真的希望能在這個世界裡尋找到讓渡時間的方法,否則,我就只能催眠自己,讓自己入睡。因爲,我只有在夢中才能與她相見。
別人都以爲睡覺是我的代價,實際上,他們沒有猜錯,只不過,這個代價是我最享受的,也是我最難熬的,但無論如何,都是我主動要求支付的——夢境……並非我自己主宰。
下界容易上界難,現在能否回去都是個問題。但不管怎樣,如今讓我回去我都不可能同意。因爲我的目的還沒達成,雖然……下界有個傳說,叫“祈願”……但我更在意眼見爲實的東西。
我尋尋覓覓了近千年,直到小丑對我說她的時間不多了。
“對不起,我只是一個,偷時間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