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廿六年,秦地鳳翔。
咕嚕嚕……一男娃兒拿着撥浪鼓搖搖轉轉地從街頭跑到街尾,與此同時,他的身後跟着一羣大齡孩童緊追不捨。
“厭娃,別跑!撥浪鼓我先看到的,那個歸我!”一個跑得快的大男孩眼看着就要追上男娃了。
“誰誰誰……誰說是你的就就就就是你的了?呼呼呼……那是我舅舅舅從城裡帶帶給我的!”男娃身體素質不賴,看上去雖然才六七歲,但步履穩健,跑了這麼長路還能說話。
突然,男娃在一個拐口消失不見了。
“咦?”衆孩子丈二摸不着頭腦,四瞅八瞧也沒見着,失了興致,罵了他句“兔崽子”便“出師未捷,打道回府”了。
“噓——”
“謝謝……謝謝你,你你,雪月……”男娃輕聲謝道。
等到衆人離去有一陣子,女娃兒才把男娃從酒窖里拉出來,“夜焱,你口吃就不要多說話了,聽起來怪累的,還有啊,只叫我名字的人只有我姑姑,你是不中的。”
小夜焱有點委屈,撅着嘴垂着眼皮泫然欲淚。
“唉唉唉……好了嗨,男娃娃還楞着跟女人家似的,別哭嘛,我不醜你就是了,要不,你搖搖鼓給我聽?這樣也得解悶嘍。”扎着兩個羊角髻的女娃安慰道。
小夜焱點了點頭搖了起來,聽着咕嚕嚕嗙嘀嘀的聲音,看着兩個小木槌前後敲打着鼓面,掛着青鼻的小男娃開心的笑了,笑得跟開了花的瓢一樣。
“對了,夜焱,你知道我小名的含義嗎?”陸皓雪問道。
夜焱點了點頭,“曉得,聽聽……聽公羊先生說說說‘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中取‘陸’、‘皓’、‘雪’三景爲正名,乳乳乳名則加加上‘月’景,就有大大大妙處,所以你姑姑叫你‘月月’、‘雪月’,我認爲‘雪月’更更更好聽!”
……
“公羊羽先生,你說的‘識盈虛之有數’到底是什麼意思?”女娃大膽地發問道。
先生好像並不泥古不化,不是死讀書的那種先生,他很樂呵地解釋了一番,“哪怕長久的事物如同日月天光,它也會有盈滿虛虧之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而之所以會有盈虛的變化,終究來說,也是因變而變,其自變者如人心,其因外物而變者如日月……”
“先生,但但但你曾說到老老老老聃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補不足’呢,按理說,應當是皆爲那個那個……外物變化而變化啊……”夜焱也壯着膽子提出自己的一肚子疑惑。
“這……這……難道人心也是爲外物所惑?人自己不能自己做主那麼那麼呃……這樣,大家這次來誦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公羊先生彷彿感覺到什麼可怕的事,煞白着臉,催促大家“幹正事”。
鳳翔位於天朝西邊,與鄰國突厥很近,所以這裡民風較爲剽悍,尚武之風盛行;但相對的,西部常年風沙侵襲,中原人認爲這裡沒有美女,表現得最明顯的,就是瓦子裡的說書人。
“哎我跟在座的各位客官說呀,我年輕的時候去過江南,哎呀那裡的好女子可真多!各個標緻水靈的,還有那小蠻腰扭着——嘖嘖!哪像我們這邊各個五大腰粗,肌膚乾癟的;哎各位小年輕的,身強體壯的話就走出去!不然有你們後悔的喲!”說書人不說書,反而羨慕嫉妒恨起江南那裡的人去了,這就是逍遙瓦舍裡的一大特色。
小夜焱他剛剛從百草堂那裡帶回藥,經過瓦肆就聽到這段“不負責任”的發言,這他可不同意了。
他衝了進去,站到說書檯上指着說書人說道:“你這媚媚……媚外的老潑皮!難道你……你沒看過百草堂‘藥西西……西西施’嗎?陸皓雪的姑姑才最最漂亮,什麼‘江淮出美女’,難道塞上就不不出??你你……你跟我走……走着瞧,你看雪月以以……以後是不是大……大美人!”
結果卻很出他意料之外,說書人沒有吹鬍子瞪眼,反而在座的客人都笑得很歡。
小孩子們也經常模仿大人們做事情,其實他們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代表的含義。
陸皓雪就曾經“攛掇”夜焱和她一起過“七夕”……
翌日,“三把火的厭娃兒叫阿三,三把火的厭娃兒是結巴,三把火的……”鎮子裡突然傳來這樣一種歌謠。
夜焱正蹲在鳳翔鎮鎮界邊上的土坡獨自奮力背誦詩書。一爲改變自己口吃的毛病,二是逃避……
“……盈虛者如彼……而而卒莫消長也。”“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蓋……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則則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自……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則……則物與我皆皆……皆無盡也……”
叮鈴鈴鈴……
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風鈴聲。夜焱不認得,繼續背下去。
一個一襲黑衣的男子從遠處“飄來”。他全身都被包裹在一片黢黑中,只留有一對灰白的眼睛,正盯着夜焱不住的看。
夜焱見他左搖右擺的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由得一個白眼翻過去,見黑衣人沒了動靜,便繼續自己的“糾正大業”。
黑衣人繼續晃動。
夜焱不耐煩,眼球也隨之運轉,“你煩是不煩?”
“你……你你你居然能看到我!?”黑衣人大吃一驚。
“你又不……不是鬼,光天化日的,怎個就看……看不着?”夜焱不以爲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黑衣人慢慢走上前,“你內心裡在探尋那‘盈虛’之數?”
夜焱沒有睬他,繼續默默看着書。
黑衣人點了點頭,灰白的眼珠彷彿突然之間有了神采,霍地,他手指點了一下夜焱的左眼皮,然後飛身後退,繞着鎮界離開。
“小鬼,盈虛之數最難把握的是人心!心變了,一切,都變了!哇哈哈……心結、心劫啊!”
夜焱感覺左眼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是哪裡不同,只好作罷,繼續他那“聖賢之路”。
“你們止不止得?過分了!夜焱很努力,結巴咋滴了,不就是說話累着了麼,你們也不看看自己嬌生慣養的身子能不能跑得過他就在這裡瞎掇麼人。”小雪月氣鼓鼓地找一幫小孩“算賬”。
“嗨,整天跟那野人混在一塊的不知羞不?還幫外人講話……”“就是,不理陸妹子了,我看她就是胳臂往外拐,不如我們再加個‘三把火的媳婦愛幫親,三把火的野人跟雪月……’吧”“好哦好哦!”
“三把火的……”“三把火的……”……
女娃哪裡受過這等侮蔑?只見陸皓雪臉色紅白不定,不出一陣,便“嗚哇——”一聲大哭着跑開。
“嗚嗚嗚嗚……喝呃~呼、喝呃~呼……”女孩看到夜焱獨自一人靠着鎮柱誦讀,不忍打攪他,原本傷心的大哭硬是被她壓成低聲的抽泣。
“嗯?!”夜焱突然彷彿聽到有人在哭泣,回頭一看,卻是陸皓雪的臉上溼着淚痕。
“誰欺負你了!?!”夜焱生氣了。
“不,不……沒有人欺負我,沙子迷了眼……”
“騙我作甚?”夜焱沒有發覺,自己在生氣的時候說話利索多了。
陸皓雪被夜焱瞪大的虎目嚇着了,不禁搖了搖頭,“他們,他們說你‘阿三’。”
“這個我不在乎的,你你你喊我也不在意啊。”夜焱還是不懂。
“最勒人的,他們編你跟我的胡話到處瞎說……”想到這裡,陸皓雪又抽泣了起來。
“咹……”
夜焱用袖口拭去她臉上的淚滴,“我去讓他們住嘴!”,一個轉身,夜焱奔向鎮中……陸皓雪看着他那瘦小的背影,怔怔說不出話。
蹬蹬蹬……夜焱發覺自己跑步的力量又增加不少,瞅準黎家店的一根笤帚,他順手逮住,朝着“三把火”的地方氣勢洶洶的跑去。
幾個大齡孩童還沒有發覺,一隻牙齒齊備的“幼虎”已經離他們不到五丈。
“三把火的厭娃兒娶媳婦兒……”
“喝啊!”
砰!
嚓!
咚!
夜焱偷偷潛入“孩子王”的身後,一笤帚當頭刷下,急擊到位轉身橫掃,左右開弓將兩位幫架的孩童打回原地,最後再接一竿子捅向編造惡詩的“魁首”。
一擊得手,立馬逃走!夜焱深知此理,不再戀戰,扔了笤帚飛速跑開。
“夜焱!”陸皓雪看到紅着臉跑來的男娃,正想問怎麼回事,卻不料他跑得賊快,轉眼就到她身前,拉着她一起轉向鎮西……
“夜焱?”“噓——!”
“呃?”“爬爬爬上去再說。”
“別推我,我自己行……”
“看!”
兩人藉着老黎叔的梯子來到了房樑。望着鎮中幾位家長呵斥那幾個孩子頭兒的情景,兩人相視一笑……
七夕那天,“小夜子……以後你會娶我嗎?”
“會……會嫁給你你你的!”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