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古靜後, 段無顰叫來了那個大眼暗衛，道：“剛纔那位古靜姑娘，向我討要了你。”
暗衛神情複雜, 不解的看着段無顰。
“我要給你作爲暗衛的最後一個任務。完成這個任務後, 你就不再是天樂門的暗衛了。”段無顰看向他說, “以丈夫的身份潛伏在古靜身邊, 如果她將今天我說的話透露出去, 就取她性命。”
暗衛喉嚨微動，最終卻單膝跪地，道：“是, 門主。”
這名暗衛終其一生，執行着段無顰的命令。就算他與古靜兒孫滿堂, 耋耄垂老的時候, 他也沒有忘記, 段門主給他的任務。
終於在暗衛久病不知，將要魂歸故里之時, 他完成了這個任務。
白髮蒼蒼的古靜，將一柄匕首放在暗衛手中，說：“你想知道那一天，段門主對我說了什麼嗎？他說，他在尋找一個, 對他非常重要的人。他找了他太久, 怕繼續找下去, 得到的只是一個死訊。但我帶給了他希望, 所以他許給我一個願望。他的希望成真了, 我的願望也實現了。”
“我……段門主，給過我……一個任務。”暗衛的聲音很小, 更多是靠氣息發聲。他知道，自己將要辭別這個世界了。
以一個自由人，一個普通人的身份。
“你的任務也結束了。”
古靜握着他無力的手，幫他將匕首，送進自己的心臟。
不過，那是幾十年後的事了。
※※※
段無顰將天樂門的事安排妥當了，便單人單騎，向四喜鎮奔去。他沒有故意隱居，江湖上見過他的人不少。爲了避人耳目，他在頭上戴了一隻有垂紗的草帽。垂下的白紗，擋住了他的面容。
天樂門到四喜鎮，有一條小路。這條路夾在兩山之間，曲繞彎折，一線連天。無人知道還有這樣的一條近路，算得上天樂門通往四喜鎮的密道了。
這條密道十分有意思。兩頭窄，只能通過單馬。行進一半，卻是豁然開朗，面積突然大了起來，還有一汪清泉。段無顰本打算在這裡休息片刻，讓馬兒吃草喝水，沒想到有人比他到的還早。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他要找的人，就蹲在那裡喝水，旁邊還跟着只白馬。
段無顰放慢速度，讓馬兒悠閒的漫步到他身邊。彷彿這樣，就能遮掩住自己心裡的緊張了。
峽谷本就照不進太多陽光，山壁上還長了不少植物，更遮擋住了陽光。陰暗之中，白衣派的一身白衣，倒有了好處。白榮一身白的發亮，想讓段無顰忽略他都不行。
白榮似乎太過放鬆，喝飽了水，才發現身邊多了一人一馬。白榮連忙站起身來，嚥下嘴裡的水，抱拳道：“兄臺也來喝水？請隨意。”
說完這話，白榮就恨自己笨嘴拙舌。這汪泉水也不是自己的，人家要喝便喝，哪裡需要自己邀請？
段無顰輕笑一聲。他跳下馬來，走到白榮身邊，緊挨着他，才蹲下身來，洗乾淨了手捧水喝。
白榮看他依舊帶着帽子，忍不住多管閒事：“你遮着臉，喝水不方便吧？”
說完這話，白榮又後悔了。江湖中人，既然遮住面容，就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別說喝水了，就算睡覺，也定不會摘下來的。白榮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看到這個白衣少年，就總覺得緊張。
見那少年喝完了水，坐下休息，白榮也湊了過去。倒不是他有意湊熱鬧，而是因爲——
“少俠，你可經常走這條路？”白榮滿懷希望的問道。
段無顰反問道：“你迷路了？”
這條路九曲十八彎，再加上是兩山之間的夾縫，見不到多少太陽，更讓人容易迷失方向。難怪他昨夜就離開了天樂門，倒了這個時候，還能在這裡遇到。
“我纔沒有！”白榮矢口否認。
還和以前一樣，在陌生人面前生硬的逞強。
段無顰說：“那太好了。我不小心闖了進來，已經迷路很久了。既然你認得路，就勞請帶我出去吧。”
白榮徹底傻眼了。他已經在這裡轉了一天有餘，眼見天就要黑了——這還是他猜的。這裡陽光不足，似乎很早以前天就已經黑了。
“既然走不了，就先生火吧。”段無顰說，“這裡如此溼冷，睡一晚上身體受不了。”
白榮想了想，暫時也只好這樣了。畢竟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的好。
段無顰見他沒有反對意見，便放鬆了下來，將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藉着幽暗的光，白榮毫不掩飾的打量着段無顰的臉。
越看他越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而且就是最近。
段無顰回看着他，說，“你還坐着幹什麼？去撿些樹枝吧。”
白榮沒想到，段無顰是喚起人來這樣自如。但他沒有拒絕。似乎潛意識裡，他有些懼怕這個比他年輕了不少的少年。
白榮一邊撿着樹枝，一邊回想着段無顰的面容。當他終於撿了一捧樹枝回來，卻見到段無顰坐在火堆前烤火，白榮被氣得瞬間想起了段無顰的身份。
他不就是昨天晚上，在誤人居里見到的天樂門門主，段無顰嗎？！
不過他，應該認不出自己吧？昨天他扯下自己臉上的紗巾，也只有一瞬間而已。
白榮將樹枝扔在一邊，然後坐在火堆旁，用後背對着段無顰。
見白榮這樣的動作，段無顰心裡已經明瞭。他說，“你不冷嗎？爲何不轉過來？”
“我後背冷，前胸熱的很。”白榮胡亂說道。
“但是……”
“我後背冷！”
段無顰無奈的說，“你身後的衣服都燒着了，還冷嗎？”
白榮趕快站起身來，衣服下襬已經燒到屁股的地方了。但着火的地方在身後，他怎麼也夠不着。越是着急，他就越束手無措。
段無顰站起身來，一巴掌打在白榮屁股上，“啪”的一聲，將火苗徹底消滅了。
白榮頓了一下，才說：“謝謝你。能把手從我屁股上拿開了嗎？”
段無顰撇撇嘴，又坐回遠處。白榮也依舊對着火堆，不過這回坐遠了些。
段無顰添了些木柴，才問道：“你今年多大？”
對於白榮來說，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他也如實答道，“我今年，大概二十五歲。”
“大概？”
白榮笑了笑，才說：“我是師父五年前撿到的。我沒有之前的記憶，不知道有沒有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師父說，乾脆從二十歲算起，所以我今年大概二十五歲。”
段無顰心中又是一陣悸動。他爲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脫口而出，“比起你的年齡，你長得老了些。”
白榮有些尷尬，忍不住反口道：“你倒是長了張娃娃臉，男生女相，難怪江湖中不論男女，都想嫁給你。”
段無顰輕笑了一聲，問：“你知道我是誰？”
白榮接不下話去。他往日裡性格沉穩，師父與師兄弟們都誇讚他脾氣溫柔。今日卻不知怎麼了，竟然與天樂門的門主鬥上了嘴。
段無顰見他不再說話，便問道：“你在白衣派，過的開心嗎？”
白榮一愣，不知道段無顰問這話的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似乎，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白榮經常會覺得，自己與其他人有些不一樣。沒有身份沒有記憶，不論是誰，一定會拼了命的去尋找過去吧，但他卻沒有，只是平淡的過着日子。難道自己，一點都不在乎過去嗎？
見他許久沒有回答，背影堅硬的像個石像，段無顰又換了個問題，“你難道，不想知道知道你的過去嗎？”
“我想知道。”白榮突然有了答案，但他又無可奈何的說，“師父說，他發現我的時候，我是被河水衝上岸的。我身上□□，受了很多傷。他也問過許多人，但沒人見過我。”
白榮說完，感覺身後來自火堆的熱度消失了。迅速將他包圍的，不是寒冷，而是一種巧妙的感覺。彷彿永無盡頭的、令人絕望的黑夜中，卻有一個同樣孤獨和恐懼的靈魂，守在身邊，互相取暖。
“我會幫你。幫你找回記憶，找回你應有的一切。”
白榮忘記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只記得沉睡之間，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靜靜的看着他。
他醒來後，段無顰已經消失了。他只留下一張地圖，畫的正是這條小路。他本以爲段無顰會抓他回去，至少也要審問兩句。但他卻沒問自己潛入天樂門的意圖，反而問了些無關的問題。
也許與段無顰，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吧。白榮嘆了口氣，坐起來整理衣服，才發現自己的褲子竟然被換了。而現在身上穿的，明顯是段無顰的。
白榮想起，昨夜烤火時，自己的衣服着了火，上衣的下襬都燒壞了不說，連褲子也燒破了。白榮感嘆道，不愧是天樂門的門主，武功竟然如此出神入化，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換了自己額褲子。
但是，自己現在穿的是段無顰的褲子，那段無顰他……
段無顰現在很憤惱。一是因爲霧靈山掌門突然到訪，他不得不趕回天樂門。二是因爲他穿着個露屁股的褲子，外面雖然威風凜凜，但內裡冷風習習，實在沒有自信。
更增加段無顰煩惱的是，他連回誤人居換褲子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攔了下來。
這位霧靈山的掌門，說來也是熟人，正是朝芩。段無顰在霧靈山學藝時，朝芩是他的師兄；後來被擄去了龍域，朝芩又是龍域的北方護法。段無顰年幼時候，朝芩也算陪伴了他不短的時光。
這段時間，與陸英志幾乎是重合的。
但段無顰對他們二人的感情，卻是完全不同的。這也難怪，朝芩差不多算是他不幸童年生活的始作俑者。而陸英志，卻是他在孤單和痛苦中，唯一的陪伴。更別提最後，陸英志爲了給他們爭取時間，甘願犧牲了自己。
想到這裡，段無顰更加不屑於朝芩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陸英志，卻因爲他的突然到訪，打斷了自己的計劃。
數年未見，朝芩的外表看起來成熟了不少。但段無顰知道，這只是他的外表而已。
果然，朝芩開口便道，“顰兒啊，這麼多年未見，你怎麼長成這樣了？雖然美了不少，但少了兒時的可愛了。”
段無顰氣不打一處來來，冷着臉說：“你遠道而來，若就是爲了說這句廢話，那就可以走了。天樂門沒有富餘的米，給你這種閒人吃。”
“顰兒冷臉說話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朝芩似乎滿意了些，“粉雕玉琢的小糖人，非要裝大人的樣子。”
段無顰懶得理他，問道，“朝暮師兄呢？他沒有跟你一起來？”
提到朝暮，朝芩一下落下了臉。他苦惱的說，“我是想讓他一起來啊。他說霧靈山上事情太多，我們兩個要是都走了，就亂套了。”
雖然朝芩是霧靈山的掌門，但霧靈山的實際掌權人，卻是朝暮。朝芩則專心鑽研武功。經過朝暮與朝芩的努力，霧靈山已經恢復了大半元氣。
當初龍域一戰，四方聖域損失慘重。這些年來四方聖域全部蟄伏不出，這其中原因，段無顰自然曉得。而今日朝芩的來意，他也早就猜到了。
霧靈山是四方聖域中，恢復最快的那個。既然實力有所恢復，那麼地位上，也就有所訴求了。
段無顰問道：“你不妨直說來意吧。”
果然，朝芩也沒打算遮掩，“我本是打算，就這樣守在霧靈山上，一輩子也不下山了。但師兄他不允。他說，霧靈山身爲四方聖域，百年基業，不能毀在他手裡。”
段無顰知道，朝芩所言非虛。他身爲龍域後代，小小年紀就被送進霧靈山做奸細；回到龍域後，他也並非忠心於龍域。若說他忠心於誰，恐怕只有朝暮了。
而朝暮一生所願，就是讓霧靈山登上四方聖域之首。早年霧靈山的長老們因爲畏懼龍域，蟄伏不出，這才使得朝暮兵行險招。他與甲定漪私下定下約定，讓甲定漪以霧靈山叛徒的身份，混進龍域。
朝暮想到甲定漪一定會藉此獲利，卻沒想到，他一躍成爲了武林至尊。而他踩在腳下的踏腳石，正是四方聖域。
甲定漪雖然信守諾言，但當你得到想要的之後，卻會發現，自己失去的更多。朝暮不敢再和甲定漪做生意了。
雖然知道，甲定漪暴亡的消息定然不屬實，但天樂門的大權已經交到了段無顰手裡。於是朝暮第一時間，派出了他的掌門、他的師弟——朝芩。
朝暮想的倒是不錯。段無顰與甲定漪不同，他對絕對的權力和地位，沒有甲定漪那種近乎變態的渴望。
布勤總結過，這就是富一代與富二代的區別。
開創者必然是□□者，但好的繼承者，卻必須懂得分享與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