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9月23日,真州。
真州,也就是後世的儀徵市,位於長江北岸,揚州以西,建康(南京)東北。
此地原爲建安軍,宋真宗時,因當地敬獻真武大帝金像,容貌逼真,真宗欽賜郡名爲“儀真”,升爲真州。
(注:宋朝的郡不是正式的行政單位,而是一種美稱,有歷史淵源的州會自稱古名某郡,此外皇帝常因某州表現突出而賜名某某郡)
大運河在真州有入口,此地也因此發展成了商業重鎮。與其他大部分城市是先有城後有商業不同,真州是先有商業後有城。作爲州治的揚子縣,原本只是江邊一處商港,後逐漸發展成爲了城市。城池緊鄰長江建設,大量的商船停泊在江邊碼頭上,沒幾步就可以進城,大大便利了商業活動。
也便利了某些圖謀不軌的人。
揚子江碼頭,一羣短衣赤腳、皮膚黝黑的水手結着伴,提着大包小包,嬉戲着走上了一艘其貌不揚的沙船,嘻嘻哈哈進了船艙。今日是立冬,民間或貧或富都會慶祝一番,擺不起酒宴也就罷了,至少也得吃點好的,這個場景在真州再尋常不過,沒人會在意。
然而這幾個水手一進船艙,迅速嚴肅下來,跟船艙內幾人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後就有兩人主動走了出去望風。
“咳,”船艙正中,一個穿着麻布短衣,但特別壯實的水手咳了一聲,仔細一看,這竟是東海海軍的少校,一手將海軍陸戰隊帶起來的高川!
“怎麼樣,地形和情報吻合嗎?”高川壓低聲音問道。
一個水手從飯盒裡取出一張紙,攤開在小桌上,說道:“揚州那邊給的地圖真夠粗的,比通信連那些二把刀畫的都差勁。不過大體位置沒錯,城東有一片郡圃,南邊有好幾十間大宅,都是有錢人住的,我都標出來了,其中東南這間是北使住的。”
其他水手也圍了上來,一個年輕水手迫不及待地說道:“離江邊這麼近,也太容易得手了,少……頭兒,咱們甚時候動手?”
嗯,沒錯,這些人正是東海海軍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現在他們在真州,正是爲了執行東海商社那個劫持郝經的大計劃!
爲了避嫌,這次行動沒出動太多人,只調動了五十名精銳,連軍服都沒穿,乘定期船悄悄到了明州,準備在商社船隊大舉南下之前解決此事,以免被有心人把東海人與郝經失蹤的事聯繫起來。
經過魏萬程的慫恿,賈似道自然樂見此事,但是也不願意牽扯過深,只是秘密指示李庭芝負責操辦。李庭芝以新近攻佔漣水南城,需要兵力防守前線爲名,從揚州、真州、通州等地調走了大量兵力,現在真州連城門兵都湊不滿,城防漏得像個篩子,正方便了東海人的行動。
高川他們今天用的船,自然也不是東海特色的星火級,而是正牌的海盜船。
沒錯,冬至號在長江口溜達了一會兒,很快勾引到一艘朱清家的海盜船。這些海盜也夠冤枉的,他們本來只想客客氣氣收點保護費,沒想到遇到一幫比海盜還狠的,一點江湖規矩都不講,直接把他們綁了,衣服給扒了,船也給奪了……
相應的,江南工作組那些人也沒參與此次行動,反而這幾天在臨安和明州一帶頻頻露面,製造不在場證據。整場行動,全部由高川帶着他們這些陸戰隊員完成。
高川在海軍幹了這麼多年,別的不敢說,穩重是見長了。他看着地圖沉思一會兒,說道:“不用急,現在官兵裡面,是有人知道我們這艘船的,要考慮到他們滅口的可能,先緩幾天。嗯,這不是有好幾家富人宅院嗎?咱們做戲得做像些,這幾天多去打探打探,看哪家防禦鬆懈,留心一下,到時候……”
他嘿嘿笑了兩下,周圍的陸戰隊員也會心笑了起來。又有一人擔心地問道:“但是,這樣不會露了形跡嗎?”
一個光頭不屑地說道:“露了形跡正好啊!咱們現在可是‘海盜’,不就得有個海盜的樣子?真半點手尾都沒留下,那麼怎麼知道是‘海盜’做的?”
他這麼一說,衆人也認同地點起頭來。
高川繼續說道:“到行動的時候,咱們兵分四路。我親帶一路,去劫持目標;李木頭、王黑炭各領一路,分頭劫掠一家大戶;範奎帶人在外接應。注意,不要傷人,只搶浮財,不要破壞。那些瓶瓶罐罐之類的,別去動,如果有字畫什麼的,倒是可以順手拿點過來。然後隨便綁幾個人回來,別動粗。
成功之後,我發信號,然後一齊往約定處匯合出城。這時候就分兩種情況了,如果守軍老老實實,不添麻煩,我們就上這艘船撤離;但如果他們有別的想法,不要緊,行動之前下游會再來一艘掛着“福生記”旗號的鹽船,裡面是我們的人,我們到時候就直接假裝慌不擇路,奪了這艘船,開往下游。不管什麼情況,上了船都先去崇明,到了那邊有人接應。如果有人失手,也咬死了是崇明海盜,家人自然會給你照看好,不然……嗯,都明白了嗎?”
“明白!”
衆人瞭解了作戰了計劃,又討論了一會兒細節,便分頭準備去了。
……
9月27日。
立冬已過,陰寒的北風已經成了常態,今日又是月底,夜間除了點點星光再無其它光亮,正應了那句月黑風高。
夜半之時,郝經仍然輾轉反側,最後乾脆起身點燈讀起書來。他翻着一本《三國志》,眼中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心中卻充滿了對當前局勢的憂慮。
奸臣誤國啊!
如今,北地需要休養生息,南地也同樣需要休養生息,正是南北罷兵議和、再結澶淵之好的絕佳機會。如此一來,南方免了生靈塗炭,北地也可以與民休息、重拾教化,如果有百年和平,如何不能重演金朝舊事,化夷爲夏?
可是,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都是奸偃當朝,堵塞聖聽!
北有王文統、李璮狼狽爲奸,南有賈似道、李庭芝也不是些好東西,都是禍國奸臣啊!
這些混蛋只重私利,不顧天下大局,阻撓南北和議。這樣下去,我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倒是無所謂,但接下來豈不是會戰火重燃,百姓再次受苦?
郝經想到這裡,已經無心讀書,開始起身磨墨,準備再給李庭芝寫信,希望他能幡然悔悟,放他南下見大宋皇帝。
“……東務方作,嗇人在野,飄忽而入,再爲揚塵,則貴朝必起應兵,兵端一交,禍亂何時而已?使人何日而歸乎?且青、齊,塔察國王之分土,而李公,王之妹婿也,伯姬雖歿,叔姬復來。今王有定策之功,而士馬精強,必相率而致怒……”
他這一條的意思是,李璮兵強馬壯,又跟擁立了忽必烈的塔察兒有裙帶關係,你再不放我去和談,他倆就要聯手打過來了。可惜,他還不知道,李庭芝也不想讓他出去……
正當他痛陳利害之時,安靜的夜空卻突然被一聲驚叫打破,隨即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混亂,這座北使居住的小院也漸漸甦醒起來。
郝經披上羊毛披風,舉着油燈走出門去,見副使何源和劉人傑也到了院中,幾個護衛在無頭蒼蠅似地上下亂竄,連忙問道:“二位,可知是出了什麼事?”
兩人也剛剛被吵醒,正一頭霧水着呢,何源伸長脖子看了看,自然什麼也看不到,只好說道:“不知……莫不是大汗知我們被困,派兵打過來了?”
劉人傑一聽,精神一振,郝經卻搖頭道:“不會的,我朝大患在北,不會輕易對南用兵的。再說這真州在江邊,哪能這麼容易打進來?”
此是喧鬧聲越來越大,何源又說道:“或許是有賊亂?這南邊也不太平啊!”
郝經嘆了口氣,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罷了,我去問問守門的軍士吧。”
他們被軟禁,門口自然是有士兵看門的。郝經舉着油燈,向門口走去,何劉兩人怕正使出事,連忙招呼幾個護衛跟上,一起去了門口。
等他們打開門一看,卻見平日此時應當呼呼大睡的衛兵們紛紛向西跑去,領頭還有人喊道:“兒郎們,隨我捉賊!”然後漸漸便跑遠了。
郝經等人面面相覷……這大宋的賊可真夠大膽的,都搶到這來了?
等等,郝經靈機一動,現在沒人看守,不正是逃跑的好機會嗎?
他正要招呼衆人回去收拾行李——卻突然見到東邊一下子涌來十幾個黑衣人,個個提着刀劍長矛等兇器,凶神惡煞的樣子,一看就來者不善!
“保護郝使!”
何源一驚,趕緊拉着郝經退回門內,讓身邊幾個護衛迎了上去。
這幾個護衛都是從北地帶來的蒙古猛士,極其擅長摔跤搏鬥,皆是以一當三之勇,倒也不懼這些小賊,怒吼一聲便直接朝他們撞去……但是肉身畢竟敵不過鋼鐵,黑衣人見他們撞來,立刻分散成數個三人小組,相互配合,把他們砍翻在地。
這下子見了血,血腥氣在小巷中瀰漫開來,領頭的高川也急了,帶人撞進門去,喊道:“爺爺崇明朱老二,只求財不求命,想活命就乖乖把錢掏出來!”
一邊說着,他帶着三人將門口幾個老頭捆住,剩下的人便衝了進去挨個屋子翻箱倒櫃,尋找郝經的蹤跡,製造搶劫現場,順便賺點外快。
院內還有不少僕人和隨從,不過都沒什麼武力,現在都嚇得瑟瑟發抖,有的大叫起來,有的卻捂住嘴不敢大叫。
郝經被捆着在地下坐着,但他畢竟是在真正的軍隊裡呆過的,此時仍然面不改色。
不過旁邊的劉人傑就嚇傻了,急忙叫道:“好好好漢饒饒命!錢財好漢自取,莫傷了了性命!這位是是蒙古古大汗的國信使,一旦出事,你可擔當不起啊!”
何源急了,趕緊踢了他一腳。但是爲時已晚,高川聽了大喜,原來這人就是郝經?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他剛纔沒仔細看,現在拿燈籠往那邊一照,見此人長鬚、方臉、禿頂、鼻紅,果然是描述中的郝經模樣,於是哈哈大笑道:“什麼?是韃子的使臣?正好,老子反官府也反韃子,正好把這老東西捉回去,祭嶽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