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慎重了起來:“你說的對,那麼,有什麼意見嗎?”
狄柳蔭想了想,取出一張白紙在桌子上攤了開來,又拿起鉛筆勾勒了幾道線條,勉強把歐亞大陸的輪廓描繪了出來:“首先,我們得弄明白,我們的海貿,或者是整個海洋戰略,爲的究竟是什麼。”
見他做出這麼一副高屋建瓴的姿態,餘下三人都苦笑了起來。李濤搖頭道:“好好好,你說,你說。”
狄柳蔭咳了一聲,說道:“表面上看,海貿是爲了賺錢,那麼我們爲什麼要賺錢?只是爲了錢嗎?不,本質上來說,賺錢是爲了發展我們的事業,而後者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錢是調動這些東西的諸多手段之中最有效的一種。”
朱龍草撇了撇嘴:“好,正確,十分,下一題!”
狄柳蔭尷尬地笑了一下,又喝了口水,繼續說道:“你別急嘛。那麼,‘發展我們的事業’又是爲了什麼呢?說近處,是爲了加強我們的力量,使得我們這些人有能力自保,順便再改善一下生活水平。但我們的追求不僅如此吧?歸根結底,有了足夠的實力之後,我們是要給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的,說大點是促進全人類的發展和進步,說小點也要促進華夏文明的革新與擴張,沒錯吧。”
韓鬆忍不住笑了一下,李濤也拍手道:“狄兄,說得好!那麼,然後呢?”
狄柳蔭在地圖上按了一下,說道:“所以說,這賺錢的小目標和擴張的大戰略,路線是不太一樣的。”
“哦?”韓鬆看了看他,“怎麼不一樣了?我覺得是統一的啊。賺了更多的錢,才能促使我們更好地爲文明做出貢獻嘛。”
狄柳蔭點點頭:“大體上是統一的,但是路線終究是有差別的。如果只爲了賺錢的話,說實話,我們不需要在海洋戰略上下太多功夫,只需要更多地關注長江流域的市場就行了,遠洋海貿只是爲了引入更多的商品服務於這個市場。畢竟,長江流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市場啊!”
現在世界上比較大的區域經濟體有西歐地區、意大利地區、東地中海地區、尼羅河流域、兩河流域、波斯-裡海地區、印度河流域、恆河流域、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等。其中,在百年前相當興盛的黃河流域已經大半毀於戰火,兩河流域剛剛被蒙古人毀滅,東地中海也被東征的十字軍蹂躪一空,正在掙扎着重生,剩下的地區要麼體量太小,要麼境內邦國林立、物資的流動受到了很大限制。只有長江流域,既有密集的人口,又有高度的文明水平和發達的生產力,同時境內政令通達、交通網絡(主要是水網)通暢、商業繁榮,作爲世界上最大最優質的市場當之無愧。
既然如此,有什麼理由放着這個世界第一的市場不顧,非要去外面啃那些窮骨頭呢?
經過他一番講解,三人不禁都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韓鬆苦笑着擡起頭來:“你不是要說,我們現在所做的沒什麼意義吧?”
狄柳蔭趕緊說道:“不是,我是說這是一個效費比,或者說邊際效應的問題……剛纔也說了,江南市場雖大,但也需要深耕,而把同樣的成本投入到遠洋貿易上,獲取的收益要更高。跑一趟買點香料回去傾銷一下,就能有大量利潤。但是,在當下的以奢侈品貿易爲主的海貿時代,這是有上限的,當前還不是什麼問題,等到後來規模大了,我們必然和其他海商起衝突。當然我們並不害怕這一點,但有了軍事成分之後,必然意味着成本的上升、收益的降低。最終,遠洋海貿規模會維持在一個比較合理的規模上,單看毛利率很高,但看總體收益,只會佔內部貿易的一個小比例。”
韓鬆點點頭:“有道理,我開始明白了。比如說,一艘船在本地跑的話一年能賺一萬貫的話,那麼遠洋就算能賺兩萬,考慮到各種成本和風險也不一定是合算的。所以遠洋海貿只會止步於這個利潤率,不賺兩萬就不出海……但是如果從更大的角度上來看,對於遠洋的開拓不但能賺取利潤,還有利於文明的擴張,如果算上這一點,那麼利潤再低也是合算的。你是這個意思吧?”
狄柳蔭點頭道:“確實如此。當然,我這只是舉個極端的例子,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戰略和小目標的利益都是一致的。這兩者的區別,只在於對於一些路線的選擇上。比如說,有一個香料產地,如果僱傭本地人進行生產,那麼成本低,但產出也低;而如果從大陸移民來建立種植園,那麼成本要高得多,但未來的產出也會高得多。這兩條路線,如果只是出於投資回報率來覈算的話,很有可能會選擇前者,但如果是出於大戰略而考慮,那麼必然就會選擇後者了。”
李濤和朱龍草聽了,也做出一副心有慼慼焉的表情。
李濤笑着說道:“那麼,從大陸移民過來,然後捉本地土人爲奴隸進行生產,那不是一舉兩得嗎?”
朱龍草卻搖頭道:“怎麼能這麼沒良心呢,忘了美國的黑奴了嗎?……要不是美國人買了那麼多黑人過去,哪有後來那麼多破事?”
韓鬆給他倒了一杯茶,又給狄柳蔭添了一杯:“有道理,有道理,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這樣,我們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小目標要考慮,大戰略也不能忘。嗯……當然,現在還是賺錢爲上,有了錢纔好說別的。只是我們在南洋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大可以先挑選一下,優先做那些最能兼顧兩者的事,怎麼樣?”
衆人皆拍手稱快,然後嘰嘰喳喳玩起了頭腦風暴,在紙上評估起了各項行動的成本、可行性、收益、局外影響等指標。半天過後,韓鬆拿着筆,開始總結了起來:“總體來說,我們可以做的事可以分爲商業行動、軍事行動、殖民……這詞太有侵略意味,換個吧……建設行動三類,或者是三類的複合。
其中,商業行動就是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開着船到處低買高賣,賺取利潤。這類行動成本最低,不需要建設基地、屯兵、移民,只需要帶船來就行了,而且收益也不錯,對外也沒什麼負面影響,正適合現在根基不厚的我們。
殖…建設行動則相反,投入大,需要費力招募移民,還得用大量的噸位伺候着把他們運過來,之後還得支持他們在當地搞建設,還得保護他們的安全……而收益要等到幾年甚至幾十年後才能體現出來,見效太慢。所以這雖然是利在千秋的事,但現在不太適合我們幹,除非是有契機可以低成本獲取移民,或者有重大利益需要建設行動來支持,纔會考慮去做。”
聽到這裡,李濤舉手打斷道:“我記得後世有個詞叫‘賣豬仔’來着,招募移民非但不用花錢,被賣的‘豬仔’還要倒貼船票,這是怎麼操作的?我們不能學嗎?”
聽到這個,朱龍草起了興趣:“這我知道。‘賣豬仔’這詞比較難聽,其實就是大陸的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去南洋找個生路,但是買不起船票,就跟船主借債買票,等到了南洋賺了錢再還債。但是船主自然不會慢慢等他還錢,而是跟他簽訂了賣身契,等到了南洋之後,再把他直接轉賣給需要工人的南洋富豪,他再慢慢打工還錢給富豪贖身。這個過程剝削自然比較嚴重,十元的船票,最終工人說不定得還百元以上才能獲得自由。但是從客觀上來看,他自己有了活路、富豪有了工人、船主也賺到了運費,實際上是三方得益的事情。唉,我們這也就是說風涼話,箇中辛苦誰人知呢?”
李濤歪頭問道:“那……我們能學嗎?”
狄柳蔭皺了皺眉頭:“此一時彼一時,恐怕是不行的吧。晚清的時候這個模式能行,是多種因素匯聚在一起促成的。首先,那時候人地矛盾已經過於尖銳,大陸上有大量衣食無着的窮人,有足夠的移民來源;其次,當時‘南洋富裕’的信息已經深入人心,所以他們有意願去移民;再次,南洋也有足夠的產業可以承接他們,使得這個循環能完成閉環。這三個條件,現在一個都沒有,我們怎麼去學?”
幾人沉思了一會兒,韓鬆開口道:“也不是不行……現在南宋雖然沒有晚清那麼窮,但是無地窮人還是有不少的;南洋雖然沒有發達的產業,但至少有耕地啊,就算什麼也不做,光種幾畝水稻採一些野果也餓不死,像雉棍那樣,窮人不是搶着來嗎?唯一的問題,就只在於信息的不暢了,貧民無法得知南洋的情況,所以根本不會有移民的意願,但凡有一口飯吃,哪裡肯冒風險飄洋過海去海外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