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真上一次來臺灣島的時候,並沒有經歷過梅雨季的洗禮,特戰營在三月的戰鬥結束之後就離開了臺北,在澎湖短暫休整之後,次月就北上去了浙江。而這次從他們今天一早登陸苗栗海岸開始,天上的雨水就沒停過,雖然身上有斗篷雨衣遮蔽,能夠近乎完美地抵禦目前這種程度的小雨,但在林間行軍幾裡地之後,腳上的鞋襪卻是不可避免地溼透了,走動時腳下如同踩在泥濘之中,這滋味實在不太好受。
爲了不暴露行跡,隊伍連火把都沒點,一路上就靠着每個班兩盞防風油燈提供照明,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預定地域。而宿營地的搭建過程也很簡單,在林間扯開方形的防水帆布,四角用繩索固定在周圍的樹幹上,再在下面以同樣方法固定行軍吊牀,就能大致湊合睡幾個小時了。只是貓里社已經距此不遠,特戰營的戰士們不能在這臨時營地裡生火驅寒,烤乾鞋襪衣物了。
值夜的人選在出發之前就已經安排好,倒是不用臨時抽選了。孫真排在凌晨值守天亮前的最後一班崗,所以還可以安心地睡上幾個小時。他在睡前將鞋襪脫下,用力將襪子擰乾,搭在吊牀一頭的繩索上晾着,這才倒下睡去。雖然晾這麼大半個晚上不見得能幹,但起碼能稍稍好受一些,至少在心理上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臺灣島上的土人在入夜之後就不會再離開部落外出,這是孫真去年在臺北作戰時所學到的常識之一,所以他纔敢這麼大心臟地脫去了鞋襪安心睡覺。只要不生火發出光亮引來注意,這處營地至少在天明之前都是安全的,而在那之前,他們這支隊伍肯定已經結束休整離開這裡了。
孫真被換崗哨兵叫醒的時候,差點從吊牀上翻下來。他倒不是不適應這種條件,以前野外拉練的時候也沒少睡吊牀,而是剛做了一個噩夢,夢到自己隨大部隊回到登萊,卻發現自己家裡的親人全都穿上了明軍軍服,站在登州城頭,呵斥自己是賣國求榮的叛黨。孫真雖然努力辯解,但他的親人卻根本不聽,反倒是齊齊操起弓箭向他射來。
眼看即將萬箭穿心之際,孫真便被叫醒了,慶幸之餘也不免有些後怕。想想自己逃難到海漢治下已有近兩年時間,完全失去了與故土親人的聯繫,也不知他們是否躲過了那場兵災,現狀又是如何。如果年內真有機會隨軍北上回歸故里,倒是要想想辦法探尋家人的下落,最好能將他們全都遷出大明,到海漢治下地區定居。
至於在夢中被親人斥爲“叛黨”一事,孫真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當初就是被大明官軍害得家破人亡,背井離鄉,若不是海漢出錢出糧救助,他恐怕早就餓死在逃難生涯中了,如今拿着餉錢吃着兵糧,爲海漢賣命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孫真很快收拾停當,拿着步槍,提着防風油燈,到了營地外圍值崗的哨位,然後便滅了油燈,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這個所謂的哨位其實也就是一處土包之上,勉強能看清周圍一小片區域的動靜,而穿着深色斗篷雨衣背靠大樹站着不動的哨兵,在黑暗中基本就是隱形的存在。
孫真身上並沒有計時的裝備,所以對於時間的流逝也只能通過估算。正常情況下他可以觀察星空和月亮的位置來判斷大致的時間,但現在天上還在降雨,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參照物。不過他是今晚的最後一班崗,也不存在交接班的問題了,只要耐心等待天明就行。
孫真知道首長們有一種名叫“手錶”很小巧的計時器,幾乎每一位首長的手腕上都帶着一隻,只要看一眼便知道當下是什麼時辰,白天晚上都一樣準確。而且極少數高級軍官,似乎也能夠得到這樣的獎勵,比如他就曾經見過營長高橋南手上有一隻手錶,據說是錢天敦將軍頒給他的賞賜,如果自己今後也能靠着軍功升到營長的職位,或許也有機會得到類似的獎勵吧。
當然他所不知的是,三亞大本營的倉庫裡還封存了爲數不少的廉價自動機械錶,都是穿越前在國內廠家大批定製的型號,專門就是用於打賞功臣的。如果一年只發個十隻八隻的,那差不多夠發到下個世紀初了。不過以海漢現有的工業發展速度,應該在那之前就能自行造出可隨身攜帶的計時器了。
凌晨時分,雨勢居然慢慢停了下來,孫真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然後便將斗篷的帽子向後脫下,深深呼吸了一下雨後林間的新鮮空氣。看看天色將明,孫真慢慢活動了一下站得有些僵硬的腿腳腰肢,回到營地見另外幾處值守的哨兵還未歸來,便先叫醒了還在熟睡中的戰友們。
因爲不能在這地方生活做飯,早餐自然也吃不了熱食,只能乾糧就水填下肚子。不過這次行動預定只有一天時間,隨便克服一下也就過去了,倒也不至會對士兵們的狀態產生太大影響。衆人默不作聲地啃完乾糧,排長便讓各班班長集合隊伍,分頭向目標地區出發。
由於之前抓到的俘虜所能供述的信息很有限,海漢目前並沒有掌握貓里社的具體所在地,只能是在地圖上劃出了一片區域,這也是指揮部要安排這樣一支隊伍來這邊作實地偵查的主要原因。按照事前制定的計劃,整個隊伍分爲四支小隊,四個班各爲一隊,各隊間距保持在大約兩百米,平行向南搜索行進。
指揮部根據俘虜的口供,推斷貓里社的人口大約在五百至千人之間,之所以有這麼大的誤差空間,主要是還是因爲俘虜的口供含混不清,難以提供準確的數字。而人口的差異肯定會在部落佔地規模,成員活動範圍等等方面體現出來,士兵們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現土人活動的蹤跡。
果然隊伍只前行了一里地左右,便陸續發現了土人在野外開墾的田地,不過所謂的開墾,其實也就只是除去了地表的樹木雜草而已,並沒有像漢人耕作一樣對土地進行深耕。田地裡稀稀拉拉長着一些稻子,大概是從以前來到附近地區的漢人移民處奪來的種子,只是土人的耕種護衛都不得法,這一畝地估計能收個五六十斤稻子就不錯了,比起以前被海漢人視作刀耕火種的黎苗土人尚有差距。
孫真雖然瞧不起土人的農業耕作水平,但看到這些散落分佈在林間的田地,也知道土著部落的所在地已經離此不遠了。當下他便向手下士兵們發出指示,噤聲潛行。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孫真看到前方有一個兩丈方圓的水坑,坑周圍沒有水脈連通,看樣子應該都是積存的雨水,不過奇的是這水坑裡居然有不少魚游來游去。孫真先是一愣,旋即便想通了其中緣由——這些魚大概是土人從後龍溪中捕獲回來,暫時養在這水坑中,要吃的時候再來取用,這樣就不用每天跑到幾裡外的後龍溪去打魚了。
孫真也知道目前幾乎每天都有本地駐軍的船隊在後龍溪上來回穿梭運輸物資,這無疑對土人在後龍溪沿岸的捕魚活動造成了影響,或許這也是他們將捕獲的魚運回來養在這水坑裡的原因之一。而這個時候孫真已經不用再摸索部落所在的方位了,因爲就在前方不遠處,幾道炊煙正從林間冉冉升起。
正如情報中所描述的那樣,貓里社這個部落坐落在山地與平原的交界處,部落外圍並無圍牆之類的堅固防禦工事,僅僅只有一圈混合着灌木叢的竹籬笆。類似的措施,孫真也曾在臺北地區依附於西班牙人的土著部落見到過,土人並不是不想修建更好更堅固的工事,只是他們手頭的鐵器非常有限,甚至無法大量生產採石工具,因而只能採用這種相對比較原始的措施,而把有限的鐵用來製成武器和生活用品。
臺灣島上的天然鐵礦本來就很稀少,而土著部落有能力開採的地方就更少了,所以生鐵在島上的土著部落可算是硬通貨,甚至比黃金還更實用一些。像貓里社這種實力不算太強的部落,大多數的土人戰士甚至連一把鐵製砍刀都沒有,能在長矛上裝個鐵矛尖就算混得不錯了。他們所擁有的生鐵和鐵器大多都是用山裡的出產向苗栗以北的的部落換來,而這些生鐵的來處卻有一多半是以前統治淡水、雞籠兩地的西班牙人,用以交換生鐵的各種皮毛、山珍,最終也都是流入了西班牙人手中。
不過西班牙人去年被海漢大軍趕走之後,這種交易也隨之中斷了,整個臺北地區的生鐵來源都被遏制,貓里社也有大半年沒有從外界獲取到生鐵和鐵器了。這些情報同樣也是來自於土人俘虜,雖然信息不算很確切,但至少能讓海漢軍大致掌握本地土著部落的武裝水平。孫真所在的隊伍昨天才抵達苗栗,不過前期的情報收集工作還是有助於他們在行動中對敵人的實力做出一定的預判。
孫真讓隊伍在水坑邊的灌木叢後停下來,然後派了一名手下去向在另一支小隊裡的排長請示接下來的行動。他所在的小隊是四支小隊中最靠西的一支,幾乎是貼着山區在行進,在發現部落所在地之後就必須重新制定前進路線了,否則接下來要繞行部落外圍,很容易失去與另外幾支小隊的同步性。
很快孫真便得到回覆,讓他沿部落外圍向西南方向切入,沿部落外圍繞行至其南邊,偵查部落的建築物分佈,然後再折轉向東,朝後龍溪方向行軍,最後再在後龍溪河岸的預定地點會合。但如果在此過程中遇敵且無法戰勝,可自行向西北山區撤退,通過穿行山區返回海岸營地。
之所以把山區定爲孫真小隊的預定撤退路線,而不是按照來時的路線原路返回,是因爲特戰營一向都將山地視作自家後花園,哪怕這貓裡山對他們而言是陌生地區,這幫人也還是會認爲自己在這種環境下的作戰能力要遠遠強過土人,向山裡撤退遠比撤向平原更容易擺脫對手追擊,途中說不定還能利用地勢進行反擊。
孫真接到命令之後便立刻調整了行軍方向,帶着自己的隊伍進入山林。從這個時刻開始,他所帶領的小隊便與另外三支小隊分開行動了,順利的話,應該能在下午時分於後龍溪附近會合,然後乘坐前來接應他們的船隻順流而下返回營地。
當然這只是理想狀態下的行動方案,孫真倒也不會因爲對手較弱而放鬆了警惕,他們在海岸營地登陸後便看到在苗栗陣亡士兵的棺槨送上船,準備運回澎湖,雖然數量不多,但也說明本地土人並非毫無威脅的弱雞。怎麼說這也是對方的主場,如果不小心應對,即便是擅長山地叢林作戰的特戰營也很難擔保不會陰溝裡翻船。
如果在野外遭遇土人該如何應對,出發前的準備會上也商量了幾個預案,不過誰也說不準這種狀況會不會出現,畢竟這貓里社土人的活動範圍究竟有多大,現在還很難有一個準確的判斷。而他們目前的這種偵查距離,可以說已經不是特別安全了。
孫真現在甚至不需要使用望遠鏡,就能看清這個部落的近半的建築了。這裡的建築與海南島上的船型屋有些相似,孫真雖然沒有去過黎峒苗寨,但在三亞期間去海軍基地參觀過坐落在那裡的軍事博物館,見過相關的圖片。當下便命班裡一名擅長繪畫的士兵,用炭筆將所見的景象儘快繪製成草圖。類似這樣的偵查小隊,出動時都會帶着一個做過防水處理的油紙筒,裡面裝有炭筆和羊皮紙,用於在偵查期間繪製地圖和標識物。
正當這隊人潛伏在林間對百米外的部落進行勘察之時,孫真發現僅僅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傳來了人聲,很快兩名土人男子便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