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636年與兵臨城下的海漢艦隊在漢江邊締結盟約開始,朝鮮便一直試圖想要效仿海漢,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武裝部隊,以便能擺脫長期以來處在強敵環伺下無力抵抗的困境。
海漢倒也沒有藏私,把話說得很明白,只要朝鮮拿錢出來,不但可以買到武器裝備,甚至還能代爲訓練軍隊。
而這就正是朝鮮的軟肋,這個農業國本身的經濟基礎就很薄弱,最近幾十年又連續遭受日本和滿清的入侵掠奪,去年那一場戰事更是讓漢江以北的城鎮幾乎盡數被毀,導致戰後重建工作所需的資金都極爲拮据。
傷筋動骨之下,朝鮮不得不以兩國在大同江畔聯合開發的衆多資產作爲抵押,向海漢銀行借款來維持朝廷主要機構的運轉和北方地區的戰後重建工作。
在這樣的處境下,能從財政中擠出一點預算送一批精英人員到三亞留學已經實屬不易,至於軍事方面的預算,就只能壓縮了再壓縮,精簡了再精簡。
向海漢訂購大宗軍火裝備,朝鮮目前肯定拿不出現錢,只能拿資源去換,或者用資產抵押換取海漢發放的專項借款。但無論是哪一種途徑,對朝鮮來說都是極爲艱難的決定。
李凒也深知本國的財政狀況很是不妙,因此聽到陶東來宣佈的消息,情緒也不像其他人那麼激動。人家是拿着真金白銀等着海漢開賣,而朝鮮只能先看各家有沒有置換下來的二手裝備出售,就像他們之前從海漢手裡購買了一批繳獲自西班牙人的舊式武器,雖然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手的舊貨,但修修補補也還能湊合着用一用。
當然了,買不買是另一回事,作爲海漢的盟國,主要的軍事合作國,朝鮮當然有權利瞭解海漢的對外軍售狀況,所以李凒並不會缺席這種目的在於推銷軍火的展示活動。如果真有價格合適的武器裝備,李凒其實也還可以動用王室金庫僅剩的一點儲備,小批量地購買一些回去——他估計海漢部隊大約一個連編制的武器裝備,自己應該還是勉強能承擔得起。
這麼點武器當然也做不了什麼大事,大概只能分發給接受過海漢培訓的軍官,讓他們進一步熟悉武器性能。這樣日後部隊大面積換裝制式武器的時候,指揮官們纔會對麾下部隊的戰鬥力有一個較爲明確的認知。
不過當下的場合確實讓李凒稍稍有些尷尬,他現在跟安南小王爺鄭柞,占城國大使羅克恩,還有福瑞豐的三少當家李奈站在一起,而這幾位正在議論明年要從海漢採購多少軍火。
“我家商號對這沒太大需求,也就金盾護運這邊需要採購一些火槍,順便把早年買的火繩槍都換掉……估計三四百支就夠了,多了應該也用不上。”李奈很低調地表明瞭福瑞豐不會跟各家搶大宗訂單,不過即便是這樣,也足以讓旁邊的李凒感到嫉妒了。
李凒心想這金盾僅僅是福瑞豐商號下屬的鏢行,採購武器的力度就似乎要勝過朝鮮,看來外界傳言廣州李家富可敵國,倒也不是全無憑據。
羅克恩道:“三少爺可真是謙虛,聽說金盾護運今年就會在我占城國的西貢港設立分號,想必光買幾百支火槍還是不夠的,海漢的探索級戰船應該也會買上幾艘吧?”
安南跟占城之間的戰事雖然已經在海漢的居中調停下籤署了停戰協議,但兩國其實也一直還在暗中較勁,邊境衝突仍偶有發生。鄭柞聽到羅克恩的話之後冷哼一聲道:“人家金盾去年就已在頭頓港設立分號,輪到貴國的西貢,那應該是分號下面的一個小小辦事處了!哪用得着裝備幾百支火槍,羅大人也太自不量力了!”
此時占城國所屬的西貢便是後世的胡志明市,距離安南國所屬的頭頓港僅有百餘里,而頭頓港臨海,西貢卻地處內陸的西貢河上游,如果以海運便利性而論,那頭頓港的確是佔優不少。也正因爲如此,在競爭中南半島南端第一海運樞紐港過程中,占城和安南都是互不相讓。
金盾雖然只是個押運貨物的鏢行,但金盾開到哪裡,就意味着福瑞豐的商業脈絡延伸到了哪裡,而只有通過貿易,才能讓這些偏遠的港口得到快速發展,這已經通過三亞這個最好的範例得到了充分的證實。不管是安南還是占城,他們都希望下一個三亞港能夠出現在自己的領土上。
實際上作爲當年提供給海漢的一部分回報,頭頓港是海漢與安南兩國共管的區域。名義上是屬於安南的領土,但實際上是由海漢在經營和管理,一小部分收益會劃歸安南作爲此地的租金。當然這種複雜的所有權,並不會妨礙鄭柞將頭頓港視作安南的資產,並以此當作貶低競爭對手的工具。
占城雖然在兩國的競爭衝突中處於弱勢一方,但如今也是海漢打造的國際聯盟中的一員,因此羅克恩對於鄭柞的奚落也沒有打算忍氣吞聲,立刻便開口反擊道:“閣下不用這麼激動,我國與福瑞豐之間的合作事宜,當然不止是金盾護運開設分號這麼簡單,等再過得幾年再回頭看,希望閣下那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相較於峴港、歸仁、金蘭這些天然良港,頭頓的自然條件並不算得天獨厚,只是其地理位置正好位於西貢河的出海口,加之當時海漢尚未與占城國結盟,纔會選了頭頓這個地方作爲海漢在中南半島南端的貿易樞紐。但以其地理條件而言,也僅僅只能作爲貿易港進行建設,並不適合圍繞這個地點進行大規模的建設開發。
而西貢雖然地處距離海岸線數十里的內陸,但有寬闊的西貢河作爲航運通道,加之當地的西貢城本就是一處人口聚居地,周圍肥沃的西貢平原更是足以養活數百萬人,因此海漢在與占城建交之後,便將西貢作爲了開發對象之一。
西貢附近的平原很適合建設大型農場和種植園,而這些基礎農產業所提供的原材料又可帶動當地的農產品深加工產業,從而讓當地的經濟水平得以大幅提升。當然這個過程說來容易,但真正要見到效果還是得花上數年時間。
不過有了海漢的成功範例在前,想在當地推廣這種農業開發模式就相對容易一些。以海漢爲首的商業資本在西貢附近大量圈地,動輒便是上千畝,然後僱傭當地勞工來開墾耕種這些土地。
而福瑞豐這類消息靈通嗅覺敏銳的商家,自然也不會錯過了大好的投資佈局機會。現階段在西貢開設金盾的分號,也未必能從當地接到多少生意,但金盾所存在的意義並不完全是要通過押運貴重貨物來盈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便是保護福瑞豐在當地經營期間的安全和利益。
金盾開到哪裡,哪裡就有福瑞豐的重要利益,這已經成爲了國際貿易圈子裡人所皆知的常理。就算普通人不知道,但像鄭柞、羅克恩這樣的人物,當然不會不瞭解這個信號的象徵意義。甚至就連纔來三亞不到一年的李凒,也能想到這事大概不是像鄭柞所貶低的那個樣子。
羅克恩很清楚西貢的未來發展必然會超過先天不足的頭頓港,因此他纔會有底氣讓鄭柞過幾年再來看待今時今日所發生的事情。
不過這樣的爭執不免就將李奈這個當事人夾在了中間,作爲金盾的經營者,他不得不尷尬地開口勸阻二人就此繼續爭論下去:“二位且聽我一句,金盾只是小本買賣,當不起二位這麼在意!金盾的確是要在西貢開分號,但打算要買的槍,肯定不會都發到西貢去。”
鄭柞道:“三少爺爲人坦誠,不像某些小人遮遮掩掩,在下當然相信你。”
羅克恩道:“福瑞豐也好,金盾也好,能賺到錢纔是硬道理,再過得兩三年,到時候看看經營狀況,三少爺肯定會爲如此所作的決定而驕傲!”
李奈趕緊轉移話題道:“那不知你們打算要採購哪些武器裝備?”
在這種場合下,他們自然不會有什麼實話。鄭柞打個哈哈道:“依照我國的慣例,那當然就是每種都買上一些。”
“每種都買……小王爺這是在市場上買菜呢?”羅克恩還記着剛纔的過節,立刻便出言嘲諷鄭柞。
鄭柞冷笑道:“我安南國有的是軍費,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閣下大可不必表現得這麼嫉妒!”
李奈見這二位又要開始鬥嘴,趕緊轉頭向旁邊看熱鬧的李凒問道:“請問世子,貴國可有什麼軍購計劃?”
他這問題一提,鄭柞和羅克恩都悻悻地停了下來。這不光是外交禮儀的問題,他們也的確想通過隻言片語的信息,瞭解朝鮮這個北方國家對海漢武器的依賴程度。
李凒當然不可能告以實情,只能含糊應道:“本國去年才經歷一場大戰,如今正值戰後重建之時,需要用錢的地方甚多,大概暫時不會在採購武器上面花多少錢了。”
鄭柞道:“世子此言差矣,貴國去年不就是因爲軍力不足才向海漢求援,然後纔有了聯軍北上協助貴國抗清一戰。如今戰事雖告一段落,但想必滿清野心未失,遲早還會來找貴國的麻煩,組建一支強大軍隊纔是當務之急。何況貴國還派了一批軍人來三亞深造,其目的難道不就是爲了學成歸國之後組建一支新軍嗎?”
鄭柞所說聽起來極有道理,李凒一時竟無從反駁,只好苦笑着說道:“小王爺言之有理,只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要組建一支新軍,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李凒不願在外人面前自爆短處,但這個話題討論起來的確會讓他覺得非常尷尬。
好在李奈看出他的爲難,主動爲他解圍道:“國以民爲本,貴國戰後先解決戰亂留下的問題,那也是國王愛民的一種體現,如此甚好。”
李凒感激地看了李奈一眼,點點頭道:“去年的戰亂導致我國數十萬平民家園被毀,流離失所,想必各位也略有耳聞。如果不能儘快解決這些民衆的生計問題,那就有可能會生出大亂。說句可能會得罪三少爺的話,大明這些年內亂不斷,不就是因爲沒有解決好民生嗎?”
李奈應道:“無妨,這本來就是事實。中原流民武裝就如蝗蟲一般,走到哪裡就搬空哪裡,導致無法從事農業生產的地方越來越多,而由此也產生了更多的流民。朝廷沒法賑濟那麼多的人,而流民爲了生存,就會鋌而走險,在少數惡人指揮下燒殺劫掠,讓當地景況越來越惡劣。貴國先賑濟難民的做法,應該就可以有效避免類似大明的亂象發生。”
李奈曾與海漢高層多次討論過大明的內憂外患,所以對於這種問題也看得比較透徹,可以站在比較客觀的角度上去給出自己的意見。至於去年朝鮮的戰況,在海漢官方發行的報紙上都有連篇累牘的詳細報道,因此在場這幾人對當時的狀況都並不陌生,也明白李凒所說的倒也並非虛言。
至於鄭柞爲何會認爲加強軍事建設比安撫平民,組織戰後重建更爲重要,那是因爲當時安南所處的特殊歷史環境與朝鮮有所差別。那時候安南有海漢這個強援,而海漢爲了自身發展,從安南收羅了大量無家可歸的戰爭難民,送到海南島進行安置。
這種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安南在戰後的民生壓力,加之用多個港口換得了海漢在武器裝備和人員培訓方面的大力支持,因此安南在戰後的武裝實力簡直是以突飛猛進的速度在提升。這中間的原因很複雜,但站在鄭柞的角度來看,安南在內戰結束後花在軍事建設上的資源的確比民生多得多,而且也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效果。只是這樣的做法,卻不太可能用到情況截然不同的朝鮮身上。